200催戰


    靳禹所在的大帳內,已經沉靜了整整大半日時間。晚膳過後,大營內的兵士紛紛精力不抵白日,冷風長夜中站凍久了,眼睛微微有些抬不起來,饒是一些風吹草動會讓他們片刻驚醒,然而隻是轉瞬,那樣的警惕又會再一次被疲憊所替代。


    靳禹背靠著營帳而坐,單手覆在背後腰間,從腕袖裏露出的,是一枚尖銳的刀刃,正細細小小地割磨著背靠著的大帳。固守將軍的營帳偌大,雖是士兵重守,卻也無法將其圍守。這大半日,帳外的守衛士兵每隔半柱香時間就會入帳來掃視監察一次,一直到晚膳過後,才微微懈怠,一炷香時間,才入帳檢查一次。


    他等的,也就是這一刻了。此時從帳門前望去,不過可以看見一個背靠著帳子席地而坐的人,根本就看不見他背在身後的那隻手,在做些什麽。


    氈帳雖厚實,然而不在骨架之處,也並不是無縫可鑽。經了他整整一個時辰的割劃,那大帳已被他劃出一方可容一人鑽出的口子。


    隻要再等帳前的守衛進來探視一次,那麽下一次入帳監察,也是一個時辰以後的事了。這期間,他有整整一個時辰的時間潛入三師將被圍守的地方,在曾靖給他拋出那個條件之後,靳禹並沒有半分動搖,從雲丘的大軍中逃出之時,他抱著的希望是能擁援兵為趙則助勢,若這一來他向曾靖妥協,雖是保了三師將全員的性命,豈不是成了丟盔棄甲背叛組織的宵小之徒,若是貪圖安逸之人,他靳禹怎會決意跟隨親族兵襄複師朝,若是苟且求生,他又怎會在望西關下為保糧草做出那麽衝動的事情來。


    思忖之間,帳門的氈簾被一把打開,然而進來的人,不是旁人,正是固守將軍曾靖。


    靳禹將腕口的刀刃悄悄抵入袖中,將背後的手抽回身前來,小心翼翼地朝後貼著帳壁,盡力不露出任何破綻來。


    曾靖一步步走近,眼神似有似無地停落在他略有些不自然的手上,走得近了,靳禹的太陽穴都一下一下往外衝撞著。甚至隨時預備將袖腕中寒刃落出,心中設計著如何出招能將麵前之人一招製服,然而那腳步卻在離自己隻有半米之處時,忽然止住了。


    曾靖打量著他,忽然啟唇笑道:“靳將軍,考慮得如何了?”


    靳禹的麵色冷下來,眉毛幾乎扭在一處,沉聲道:“若放了公主,我手中再無半點勝算。到時你對我手下兵士或殺或剮,豈能再由我說半個不字?”


    “哈哈哈哈哈……靳大人,你我也好歹算是舊識了,竟會這般信不過我?我曾靖若是這種出爾反爾之人,依著靳大人的脾氣,應該不屑與我同話吧。大人何必自找絕路,若我有意為難你們,就不會白白供吃供喝地徒等了你們整整大半日,大人可知道,於兵家而言,莫說半日,就是朝夕,亦能決勝負高低。”


    “莫要多說了。不論你誠心也好,假意也罷,誆我靳禹入你們陷阱已是前事,要想我把公主歸讓於你們,簡直笑話!”


    “靳大人說大話了吧?若我有心,這半日時間,已足夠將娘娘轉移別處了。看來大人還沒有看清局勢啊,您要三思,先不說你們三師將與我葭萌關守關虞軍的實力懸殊,就算你僥幸得手,殿下若知玉嬪娘娘在你們手中,也不會善罷甘休的,娘娘如今在你們手中,是可換手下平安的福音,若是你們執意要兵戎相見,那娘娘於你們而言,可就是個禍胎。”


    靳禹冷哂一聲,“我知道。”幾乎是從牙縫中擠出這幾個字,目光沉狠緩聲道:“即便是個禍胎,我靳禹也要自己捧著試一試。若將她交歸於虞軍,一旦她與虞王重歸於好,我親族兵早晚也會死在她手上。”他目光闔動,似想起那一晚玉岫竭力在趙則麵前保他三師將之事,忍不住雙拳緊擲,哧聲冷笑道:“我靳禹錯就錯在,不該聽信婦人之言!”


    曾靖眉頭一皺,故作不知地斜眸道:“靳大人這麽大的火氣,可不是該有的態度啊,你別忘了,如今你是身在虎穴。”


    “虎穴也好,狼窟也罷,你此刻如何處置,少說廢話!”


    曾靖冷喝一聲,轉身喝令帳外圍守的士兵道:“都給我打起精神來!半刻也別大意!戌時一過,他要吃要喝都不許再送任何東西進來。”


    “諾。”聽得一聲整齊唱喏,曾靖偏頭看了一眼踞坐在地上的靳禹一眼,回身出了大帳。


    一盞茶的功夫後,固守將軍大帳內已經空無一人,與此同時,靳禹已經悄悄避過一眾守衛潛入三師將被圍守的營後,已經盡力放輕,腳步聲踩在鬆雪上依舊沙沙作響。側身躲在一處障礙後睨眼望去,整個三師將的兄弟們被喝命盤腿席地而坐,列成整齊的方陣狀,而在他們之外,嚴密地守著整整一圈虞軍,許是因為白日已經如此站了整整一天,此刻許多人站在原地都有些搖搖晃晃、顯得困乏不堪,饒是如此,他想從這麽多人眼皮子底下潛入進去,仍是一件難事。


    固守大營外的兵士在半個時辰前聽到帳內的些微響動時,按照曾靖的吩咐裝作未聞,此刻看著天色估摸了會兒時間,在大帳外喊了幾聲,問道:“裏頭的人,可要解手?”空空如也的大帳中沒有任何回應,帳外的守衛幾人目光相撞,紛紛點了點頭,以極快的速度向著另一個方向跑去。


    此刻的固守將軍曾靖正在另一頂大帳中,坐在氈席上的是玉岫,茶已經涼了,杯壁捏在她修長的指尖,帳中點起的燭火光線似乎能穿透那薄薄的茶杯。


    帳中很安靜,除卻玉岫和曾靖,還有幾名貼身的近從,所有人都緘默不言,細細盤算著待會要做的事、要說的話。將能想到的全都在腦海裏過一遍,然後再揣摩設想那很多種情況,他們的對手會如何策應,他們又該如何接應。


    半個時辰前,就在曾靖最後一次去固守大帳中看靳禹之前,他們已收到了雲丘那邊突襲軍的信報,他們已在百米外等候。然而這封信報卻是以虞朝突襲軍的名義傳給葭萌關固守將軍曾靖的,並非公儀鈺給玉岫的私信,她心中隱隱察覺一切有些許蹊蹺,卻又抓不住重點是什麽,然而這種情勢下,由不得她去想那些其他的事,剿滅三師將全員,是她今夜必須完成的一件事。


    大營中的一切動向已經掌握在他們手裏,所有該戒備的地方,該故意鬆弛的地方……將一切布置得毫不刻意。先前讓靳禹將玉岫交出而後允他們歸降的話不過是個幌子,無論是曾靖還是玉岫,都再清楚不過,一支幾年來對襄複舊朝組織忠心不貳的隊伍,是絕無可能再讓他們歸降於虞軍之中的。元安城夜襲之事已讓他們領教到,這支隊伍最擅長之事,就是在這些年歲裏不動聲色地隱藏下來紮穩根基,若讓他們平安投誠,無益於敞開大門讓他們順利地滲透進虞國軍政的中心。


    他們要的,無非是三師將再也按捺不住,先將這場戰事點起來,有了這個名分,他們引奇襲圍剿滅盡,要讓一切顯得自然而不落痕跡。


    所有的萬一與設想都在心頭一過,她微微垂眸,心中默念,一切都已備妥。


    放下杯子站起身來,踱步到帳外想看看整個大營內的情勢,誰知指尖剛剛擦及氈簾,簾子就被人一把掀開。


    冬夜刺骨的風猛地一下灌進帳子裏來,衝進來的人正是固守大營外的守衛,他們躬身點頭,道:“如大人所料,半個時辰前,那位大人越帳潛逃出去了。”


    玉岫站在門口,今夜的她已換上一身虞軍甲衣裝束,氈簾挑起,大營的火把光束紛紛照在她一張秀致的小臉上,略帶英氣的麵龐上,揚起一抹舒心的笑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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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已做好破釜沉舟準備的曾靖,將袖中利刃反持在手,自那方陣營後麵偷偷潛去,以割喉之術放倒了後排十幾人,然而這寂靜夜裏,倒地之聲也尤為入耳,在前排虞軍反應過來之時,已有不少三師將內的兄弟看見潛入進來的靳禹,紛紛起身幹掉身前阻攔的虞軍,背靠背挺身而立:“靳先鋒,我們怎麽辦?”


    “逃。逃不出去的,隻有死路一條。”


    “可是先鋒……”


    “沒有可是,這條死路是我靳禹帶你們走進來的。今夜我靳禹再帶著你們走出去,殞命於此還是跟我回去找親族兵謝罪,你們自己選擇。對兄弟們的虧欠,我靳禹隻有下輩子、下下輩子,再一個個還兄弟們了!”


    三師將的全體兄弟仿佛得了振奮,握拳咬牙,知道今夜拚死也隻能這樣一搏,他們的武器被虞軍所扣,隻能劈手徒空地與身邊的虞軍守衛搏命,將死之人往往狠勇,隻見大片大片的虞軍紛紛倒下,他們手中的兵器刀刃紛紛被三師將的人奪走,一行人氣勢洶洶地奔向大營出口,在馬廄之處掀奪馬匹,一人一騎卷起巨大的滾滾塵煙。


    山腳下的大營中頓時如同炸沸了的鍋,他們途經之處所有虞軍拿起武器就包抄過去,看見三師將這些人紅了眼搏命的情形,紛紛麵露驚異之色。


    就在他們甫即要衝出大營圍柵之時,忽然聽一聲冷喝乍然自身後響起,靳禹下意識地回身望去,身後白色營帳前兵馬立著兩人,一人是方才開口喝命的曾靖,而另一人,卻正是他們親族兵死死追從的師國後裔公主。


    還來不及下馬竄逃做出反擊,隻見夜色裏寒芒一響,二十多條帶著鋒利彎鉤的鐵索如同離弦之箭一樣自黑暗中拋了出來,嗖的一聲勾在馬腿或是兄弟們的鎧甲之上,隻聽一聲沉悶呼喝,他們身下的馬匹長嘶一聲揚踢倒退跌跌撞撞,那些被彎鉤掛住衣甲的士兵被拖得自空中飛起,沉沉一聲跌落在地上,以飛快的速度被拖拽得在雪地上滑動起來,無數馬匹從他們身上重重碾踏過去,雪白蒼茫的大地上瞬間被染上了粘稠鮮紅的顏色。


    靳禹雙目赤紅,渾身都忍不住顫抖起來,他此刻才看清,那鐵索彎鉤的另一端,被綁束在馬匹身上,有虞國的士兵坐於馬上,隻等方才那一聲令下,馬兒便揚踢而起,拖著這邊勾掛住的東西向著四麵八方奔去!有的彎鉤鋒利如刃,在拋出一刻就掛住人皮肉,馬兒東奔西跑之時瞬間將皮肉撕裂成碎片,有的人被拖拽在雪地上,無數馬蹄踩踏和撞擊早已把他們碾壓得麵目全非,五官都被血模糊得看不清晰。


    目光轉向那白帳前邊,馬背上,一身戎裝的女子目視前方,傲然挺立,和她身旁之人比起來,那女子麵孔白皙似玉,以往暗藏冰雪寒霜的墨瞳此刻好似一柄出鞘的劍,散發著巨大的殺氣與鐸芒。在觸及那樣的眼神時,身經百戰如靳禹都感到一陣脊涼,眼前之人——這個女子身上一直以來不同尋常卻又琢磨不透的地方,他此刻才看清些許……那是一種殺手身上才有的冷凜果決。


    “公主,你這是什麽意思?半月以來兄弟們得命保護公主,微微細細能做得已不能再盡,公主既無心助我親族兵一力,也該顧念親族那麽多人心裏對公主的敬意,怎能如此!”


    “此人,在襄師兵軍中戎爵先鋒,深得趙則那梟獍之徒信任,在敵軍中掌得兵馬上千,是大患之一。”馬上的女子偏轉過頭看向曾靖,朗聲道。


    “公主,你既有意置我三師將於死地,糧草被燒那日何苦向趙則求保我三師將性命,你假意贏我三師將弟兄信任,為的就是昨日能將我們引入這裏,口口聲聲說尋固守曾靖的援兵,實則早就謀劃好了要在今夜滅我三師將,好狠辣的手段,好陰毒的女人!”


    玉岫微微凝眉,鼻尖沾了馬蹄濺起的碎雪,有微微涼意,偏首錯開雙眸,狀似不知地出聲道:“靳先鋒說些什麽,我可聽不明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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