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4殘殺


    “副侯!”


    “副侯將軍!”


    “副侯!”


    幾聲聲嘶力竭的嘶吼引得上百雙眸子齊齊回望,凝住腦門之上被迸射進一箭的驍騎營副侯將,離得近的身上甚至濺射了他的熱血,而遠處人群之中的卻隻能怔然看著年輕的副侯將就那麽筆挺地從馬背上跌落下去,無數的憤怒和悲慟在這一刻被激起,有三百多驍騎營的兵馬齊齊站成一線,舉起手中兵刃駕馬而衝,兩方人馬劇烈的正麵衝突好似洶湧的浪頭相接拍濺,激起無數刺耳的兵刃尖鳴聲與腥濕的血浪!


    區區三百驍騎營,在麵對上萬身著虎賁甲胄的兵馬時猶如紙糊地一般脆弱,縱然他們每一個人都站穩腳跟,昂首絕不退後地守衛著他們的使命,那座由人馬圍堵起來的牆,還是很快被親族鐵流一般的隊伍衝潰。


    就在這時,一道響令從南城門方向的上空炸響,所有人齊齊一驚,隻一瞬間人群中好像炸開了鍋,無數人重燃起鬥誌與信念,僅剩的驍騎營與禦營軍兵馬們血液裏都激蕩起沸騰滾熱的血,一個個高喊道:“援兵來了!援兵來了!有援兵來了!”


    然而並沒有人注意到,襄師複立的戰旗,烈烈在紅光一片的淒厲之中猙獰張揚著,那馬背之上身披黑袍的趙則將軍,正目視前方傲然看著那群不知世故的猶如甕中之鱉的虞國士兵們,如同跳梁小醜一般歡呼重振士氣,他眼神亮如星子,唇邊是一絲久違了的滿足笑意。


    巨大的震動從南麵響起,當馬蹄聲和山呼海嘯的衝殺聲臨近耳畔時,所有的虞國親兵才恍惚看清楚,那夜色紅光中奔騰而來的,正是穿著與敵軍一模一樣甲胄的虎賁兵!


    一騎快馬當先而來,手握王馥之世襲的虎賁手令朗聲喊道:“駐元安兵鎮府虎賁十二營來援!”


    這騎快馬方至驍騎營身後,卻倏然勒疆,一聲巨大的馬嘶聲僵住了身後整個虎賁兵的心,他們正前方,那驍騎營對麵爭鋒相對的敵兵,居然穿著與他們身上一模一樣的甲胄,卻舉起了襄師複立的戰旗!這一刻的情形,仿佛一場極大的嘲諷一般,令得他們錯愕當場!


    襄師兵忽而齊齊舉弓,搭弓提弦,將一簇簇箭鏃躍過虞國兵馬,對準了那些胡亂逃竄的平凡百姓們奮力射去,撕心裂肺地哭喊之聲忽然響徹整個元安主街,所有虞國的親兵們緊握著武器,被敵軍這卑劣刻薄的行徑激怒得顱血倒流,從南城門而來的虎賁援兵再不猶豫,隔著禦溝河的他們雙眼血紅,一聲令下,巨大的吊橋從南而下,無數虎賁兵馬簇擁著從吊橋上衝過去!


    此刻襄師兵的陣列忽然井然錯開,不知從何處衝出八道蒙了雙眼的悍馬,馬上之人往主道兩側拋擲兵器棍棒,仿佛不要命一般橫衝直撞,不知誰在人群中高喝:“虞國百姓,凡要命者,拾刀握棒,協我軍襄師複立,殺敵有功者,軍中予職重賞!凡逃竄者,鏃頭斃命!”


    隨著這一聲詭譎而脅迫的喝令,元安九條主街上的人群中開始沸騰,襄師兵的喝令絕非玩笑,那一陣陣綿密的箭鏃在虎賁援兵和驍騎營禦營軍三軍抵禦下仍舊插隙而來,街上的百姓們像是一群瘋子一般紅著眼睛跪在地上爬著去撿那襄師兵扔下來的武器,在那箭鏃瞄準自己的一刻,毫不猶豫地揮舞著手中刀棒大喊著砍向豁出性命保護他們的虞國親兵們身上!


    在那些舊朝親族所扮演的百姓帶領下,越來越多的人撿起兵器叫囂著衝向自己國家的軍隊,仰起怯懦而恐懼的臉孔,揮舞著從未提刀握棒過的拳頭,跟著整個元安城中最為震徹的聲音一起咆哮著:“襄扶帝室,重振師朝!襄扶帝室,重振師朝!”


    這些愚昧而卑怯的百姓們身體上滿滿都是馬蹄踏過的淤痕和刀箭留下的血跡,可他們似再也感受不到痛了,他們拿起刀棍,麻木地站起來追隨著殘酷的壓迫,他們終日麵朝黃土,循規蹈矩、兢兢業業的生活,這場浩大的仗勢本與他們沒有絲毫幹係,可是這一刻,在麵對死亡的恐懼下,每一個人都是那麽軟弱而愚鈍,絲毫意識不到他們此刻忠心耿耿所擁護的並非自己的利益,而是敵國揮向他們的重鞭!


    襄師軍的陣列在虎賁軍接踏吊橋而來的那一刻驟然散開,在每一個虞國親兵們都還未來得及反應的情況下,瞬時間成了一盤散沙,主街廣場上,每一個虞國親兵身周都環繞著不辨敵我身披虎賁甲胄的兵士,每一個人馬下都有無數揮舉著刀棒拳頭的百姓麻木地砍打著,他們高舉刀刃,幹脆模糊了雙眼地砍打、鬥爭,那些年輕的血液全是沸騰而滾熱的,一個,一個,又一個……無數人在這荒唐的混戰之中倒在了血泊裏,無數似曾熟悉的麵孔一眨眼就迸上了腥稠的血漿,而這些隻能夠逼迫自己模糊雙眼去拚殺的虞國士兵們,甚至不知道那熟悉的麵孔,並肩作戰的友軍,是不是就死在了自己手握的重刎下……


    終於,越來越多的人們倒了下去,虞國的親兵們俯身低頭之間,在麵對著血泊之中自己同僚們的絕望眼神時,整顆心僵直住了!那些分明是自己要全力護衛的百姓,那些或許是並肩作戰的友軍,卻在這一場荒唐的戰亂中互相持刃而對,以自相殘殺一般地方式毀滅著……


    他們殺得血紅的雙眼逐漸遲疑了,手中緊握的重刎也緩緩放鬆了,他們胯下的悍馬不再無謂地衝撞,而是猶疑著徘徊甚至後退,終於在人群之中,有人趨近崩潰地喊道:“不要再上來了,不要再上來了……住手!都住手!”


    然而這話音猶未落下,一把戰刀便橫立在他胸前,胸前一熱,他仰躺著朝後落下馬去,口型仍未合攏,甚至那一刻,他都並不知曉是否是死在了敵軍的刀下。


    這一夜的元安帝都,整個城中的人們從誓死抵抗地口號聲,逐漸變成了瘋狂地吼叫,而後是竭力的哭嘶……人們互相推搡著,踩踏著,馬蹄和彼此的腳就這樣踏在了或許是親人的屍體上,連重刎在握的兵士們也再沒了絲毫鬥誌,如同瘋魔了一般麻木地回擊著朝自己砍來的利刃,他們失去了心中的信念,他們在不忍和猶疑中已經身心疲累到難以分辨這場仗究竟要守護的是什麽!


    人群之中,玉岫的眼睛緩緩緊閉,她麵對著整個元安城中的混亂和哀嚎忽然間那樣沉重,她沒有辦法再睜眼看著那些虞國的百姓如同行屍走肉般機械而麻木的砍伐著自己家國的軍隊,沒有辦法看著那些因不忍揮刀下手而死在了對方刀口下的年輕軍人,她渾身顫抖得厲害,連憤怒的力氣也沒有了,這樣無法掩飾的悲哀與絕望,濃重得此生此世以來仿佛從未經受過,而她麵對著這修羅地獄,卻無法拔刃抵抗,無法替那些無辜的親人們擋下寒光瀝瀝的刀子,甚至隻能站在與他們敵對的位置上,軟弱得一個“不”字都無法開口。


    公子恪,對不起……


    對不起,這片你辛苦建立起來的天下,這條昨天還繁華氣派的帝都主街,在我不自量力地決定下,變成了眼前這副模樣。


    對不起,說要攜手聯袂,可連這方土地,這些無辜的百姓,我都無法替你守護,卻還氣恨你將一切殺伐決斷淩駕於他人頭上,奢求你做太平明君。


    她知道,一切都已經來不及了,這個決定走到這個地步,她隻有在亂勢中力挽狂瀾,而不是後悔,不是軟弱。她咬緊牙關,雙手緊攥著看向聖賢門的方向,大鈺,我豁出去所有希望,隻因信你,沒有假如,我們必須成功!


    她揚手一抬韁,自混亂中擠向趙則馬側,目光如錐的趙則轉過頭來,看見她時牽唇一笑,抬頜揚首道:“公主,親族的人們等這一天等了太久太久,今天,終於看到了,不出多久,這浩宕的口號聲便會成為事實,親族的人們,將以新的姿態站在這片土地上。”


    “我原以為親族想要建立的天下,太平、和睦,更以為親族們骨子裏滾燙流淌的血是正義、仁慈的,看來我想錯了,這世上殺伐決斷,但凡是有了自己想要占有的東西,便會變得殘忍,仇嗜,那些原本正義地說辭用來殺戮也在所不惜。趙將軍,我好像看到的,是整個親族將這些年所有的屈辱與恨意,全都揮灑在了虞國的百姓身上,好像隻有將刀鋒砍在他們骨血裏,當年的尊嚴與士氣才能找回來一絲半點。舊朝親族們能有如此報國決心,真是軍人中的楷模,不是嗎?”


    玉岫目光平靜清冽,語音平和地緩緩說道,若是無心入耳,仿似褒獎稱詞,而那字裏行間隱隱露出鋒芒的刀鋒,卻像是破弦而出的利箭一樣,直直刺穿了趙則的心髒。


    她知道趙則此人心氣極重,一段時日相處以來,看他方才麵對如此殘酷殺伐時唇邊恍似滿足的笑意,也可看出他心中自卑與無力的缺口。


    趙則聞言目光微懍,手中握住刀柄的力度更緊,仿似這樣能夠更堅定自己的心,他並不回頭,目光直視地陰沉道:“這樣的征戰殺伐,公主還是不宜久看。畢竟公主心中仁慈,舊朝複立之時,親族們已有了萬全之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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