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0迫眉


    子蕪默默地望著他,隻覺得殿中氣氛,仿佛都凝滯住了一般,她踟躕著要開口,卻不知能說些什麽。他是一國君主,而自己是她的妃子,如今坐在這殿中,雖做的是外人看來親密旖旎的事,她手中巾帕沾到他臉頰時,心裏卻仍然覺得尷尬而陌生。


    她知道,今上的心不屬於她,而她的心,也從來沒有停留在今上身上過。此刻二人一室之內相互沉默,雖是各自心懷萬千,卻又默契地相信對方的君子之心。


    “若不是王氏步步緊逼,朕又何必……”他話未說完,卻言盡於此,隨即歎道:“可朕畢竟還是天下之主,是虞王朝的一國之君,有何事,是朕能權衡不了的。”


    秋寒漸重,風從縫隙裏鑽進來,兩人脊背都有些涼意,子蕪收拾好箔盆巾帕,遙遙望著那內室絹繡著並蒂蓮紋的床褥紗帳,回眸道:“皇上就寢麽?”


    “朕還不困,你若累了,先去睡吧。”公子恪負手看著窗外,幽幽說道。


    “臣妾也不困,不如臣妾……陪皇上說會兒話吧。”


    公子恪抿唇,低聲道“也好。”語畢,又看了一眼子蕪身上的輕薄暮衣,道:“起盆火吧。”


    熊熊火苗舔舔舐木炭越躥越高,燒得鑲金邊兒的火爐子茲茲作響,公子恪與子蕪兩人對坐在火盆旁,看著升騰而起的眼竄上屋梁熏著奠定的紋繪,各自腦中一片清明,雖是白日裏的事情已纏繞了一天,此刻卻毫無倦意。陣陣熱浪溫暖了身體,子蕪忽而低低道:“皇上接下來,打算怎麽辦?”


    公子恪抬眸,聽她緩緩道:“景穆世子策反,皇上必定忙於前朝,沒有過多心思能夠照看玉嬪,如若臣妾的爹爹他們……再次在太後麵前進言,那該怎麽辦才好。”


    公子恪牽唇道:“你以為逼朕拿出一個決斷的,真的是你爹他們麽?”他頜首搖了搖頭,道:“是太後。若非太後背後攛掇,他們哪裏來的那麽大膽子。”


    子蕪眸中閃過一絲驚訝,半晌才怔怔道:“臣妾不明白……”


    公子恪知她是不明白,為何當朝天子與太後,會有那麽多事情針鋒相對,可惜不止她不明白,如今朝中除卻舊臣閣老,怕是有太多人都不會明白,他與太後之間那銘心的宿仇!


    “如今景穆世子的事情一出,倒是替朕解了不少圍,太後有她需得操憂得事,玉嬪的存亡與她而言,其實並非那麽要緊,朕如今能保證她的安危了,隻可惜,她不願與朕一道。”


    公子恪麵沉似水,心裏卻猶如尖銳薄冰劃過心間。


    “天子無親。”子蕪凝著火盆中滋滋作響的炭,幽幽道。


    “天子無親?”公子恪重複著這四個字喃喃咀嚼,眸中幽暗更甚:“這話一點不錯。”


    “這話,是臣妾入宮之前,爹爹跟我所說的。”她揚眸微笑,道:“子蕪,雖然識文斷字,可自詡愚鈍,不懂這宮中勾鬥人心,今天想請皇上……能夠給我個恩賞。”


    公子恪側目看她,道:“你有什麽要求,說罷。”


    “臣妾亦是出身望族,爹爹寵愛,舍不得讓臣妾入宮,可惜名門望族之女,哪裏能逃的過這個。”她微微笑道:“崔氏若指望子蕪能夠在宮中蒙得聖眷,從而鞏固家族地位,富貴一門,那簡直是妄想的事情。臣妾性子像極了父親,不會逢迎,更不會邀寵。就像今天,也不怕皇上怪罪,臣妾坦誠相告,臣妾想要的,一直是赤誠相待的真心,隻可惜在這宮中,那是最奢侈的東西,而皇上您,是最給不了臣妾真心的人。臣妾幹脆不求,自今日起,皇上如何看待臣妾也好,都該明白臣妾的不爭之心,臣妾一直害怕,將來某一日,那些無論如何也洗不清的罪名找到臣妾頭上來時,臣妾會因為自己的性子牽累家族滿門,今日向皇上說了這些,至少皇上心裏能清楚,臣妾是清白的。”


    那一聲“清白”雖說得輕鬆自如,卻道盡了其中衷腸。公子恪眸中深沉苦澀,看著她娓娓而道:“臣妾能幫皇上解決玉嬪的事情,如果成了,希望皇上能答應臣妾之請,將來若真有那樣的事,皇上給臣妾定罪無妨,隻求放過臣妾身後滿門,還有爹爹,他對皇上一片赤忠,就像今日朝堂之事,臣妾求皇上寬宏。”


    皇帝冷冷地低笑,低沉醇厚的男音,在西宮幽深的靜夜中顯得格外寂寥:“端嬪這是做什麽?朕是天子,難道朕會愚鈍得連是非黑白都分不清楚麽?”


    “再清楚的事情,鐵證如山麵前,皇上又有何辦法呢,這宮中欲加之罪何患無辭,皇上,臣妾心裏清楚得很。”


    良久,聽得火盆中一個畢剝之聲,兩人兀自回過神來,才聽公子恪道:“你說得沒錯……”


    ***


    次日朝議,祈瑞殿上群臣肅立,聽公子恪宣詔皇太後探望景穆侯一事,在景穆策反後的第二天,這樣的消息如同一個炸雷扔在群臣之中,還未自這樣紛雜的形勢中解過味來,禁衛軍師的加急密報,已經送呈到大殿之中!


    公子恪垂眸微巡,眸中已成重色,眾人閉口緘默,再不敢提太後一事,紛紛兩手交疊,終於有人按捺不住開口問道:“如今景穆世子策反一事,戰局如何?!”


    公子恪凜目,一旁的郝聰明會意,顫抖著手捧起那封密報,一字不落地念道:“景穆世子集結三萬大軍分三路招買兵馬,僅僅一日籌集七萬兵馬,於瞳州集結,咬定瞳州關,一路揮吼景穆大旗,奪四城,就在昨夜兵臨滁州,景穆世子不願動兵,請降於滁州刺史,無奈滁州刺史攜兵抵擋,景穆世子隻用了三千兵馬,滁州終告失守,七萬兵馬,一路長驅直入往元安腹地而來。”


    所有人都從驚愕當中醒來,當初他們誰都以為,景穆世子策反是一件蹊蹺荒唐之事,而今麵對著這字字措辭,他們冷汗淋然,不敢想象一夜之間,虞國上下動蕩至此,天翻地覆。


    與此同時,前往南唐欲求南唐王姻親的虞朝使臣已然傳來奏報,南唐殿下極其看重這門親事,五日前指了南唐公主並十五車南唐珠寶羅翠一同與使臣回虞國,今次晌午便能抵達。


    至此,整個虞王宮中處在漩渦中心的當權者,都毫不意外地慌了手腳,如果說今日朝議之前,還有人是隨波逐流地觀望著這場蹊蹺的鬧劇,那麽眼下,再無一人敢置身事外……


    南唐幅員遼闊,雖不似虞國如今廣納博懷的姿態,卻是比虞國更為富庶寧和之地,南唐不愛犬戎之臣,素喜寧和富貴,但亦是虞國周邊之地決不可小覷的蟄伏之師,南唐願意公主之儀與景穆世子行和親之縭,本已是對虞國上下的一片敬態,如今虞國不僅隱瞞戰事不說,在南唐公主還未到來之前那未來的南唐國婿就已經打響了反旗,這無疑是虞王朝送給南唐屈辱而響亮的一巴掌。


    南唐素來講究禮儀和睦,不崇刀戈,這一巴掌,等於虞國的公然的羞辱,且不論南唐會為了維護自己的顏麵率領大軍攻虞,到時候景穆世子與南唐兩地陸續交戰,虞國實力雄厚也會將一眾兵士銳誌消磨殆盡。單單是南唐那些曾經仰慕於景穆侯舊時威名的煊赫世家,難道不會趁此機會聯合景穆世子並肩反虞,若事成,則他們是滅虞國扶景穆上位的重臣,到時候,整個東陸之上,南唐與虞國兩大廣袤之土上隨意擇決都能遊刃有餘,那些終日飽食利欲熏心的煊赫之家,難道就不動心麽?


    直到此刻,許多人才反應過來這是一場巨大的陰謀,早在景穆侯重病時的密函中提及與南唐聯姻時,他們就預謀好了今天的作為,他們就是要等著今上感愧當年景穆侯功勳,應下和親一事,再在南唐和親公主尚未到來之前宣起這場浩蕩的戰局,他們早就算計好了南唐那些蠢蠢欲動的煊赫世家,會趁此之機,公然助景穆世子策反,思及此時……眾人才不敢想下去,隻因再往下想,就關係到虞國存亡,思及前日還在這朝堂之上為了世家內訌而喋喋不休的自己時,所有的閣臣都麵色紅窘,說不出一個字來。


    “皇上,依臣所見,此刻趁著南唐公主還未到來之前,我們應立馬寫書與南唐,陳說如今景穆世子策反一事,此時所言興許還來得及,如若等到南唐的和親公主已至,我們便再沒有洗清自己的機會了!”


    “愚鈍!南唐公主剛剛駕臨,虞朝就忝著臉上去認罪澄清,你以為南唐的朝殿之人都是傻子麽,怕隻怕他們覺得受了奇恥大辱,率著南唐兵馬一路攻過來!”


    “你……”


    公子恪蹙眉看著殿中爭執的群臣,輕咳一聲,沉聲道:“臣工你看看現在什麽時候?”


    那位嘴快的臣子不解其味,看了看殿堂外天色,一本正經地回稟道:“回皇上,此時正是巳時初。”


    皇帝冷笑道:“南唐和親公主幾時到?”


    閣臣臉色赧羞:“晌午。”


    “此刻寫書發與南唐稟明我虞國正在水深火熱之中,景穆世子不在封地好好籌備著與南唐聯姻的大事,反是在滁州招兵買馬七萬長驅直入而向元安都城趕來,很好啊,我虞王朝迎接南唐和親公主的佳宴,第一麵就奉上了這樣‘厚重’的大禮!”


    公子恪手中皇叩微微闔動在案上,發出沉抑的玉石之聲,那大臣慌忙跪下連連道:“臣愚鈍不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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