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原想借那溫氏女子之事來換得去景穆的機會,如此一來……她暫且還不能夠去。倘若鈺兒謀反之事是真,皇帝必定和她一樣兩頭處處擒肘,日子不好過,她不可以現在離開虞王宮,鈺兒策反的是中央禁衛軍,若時機適宜,她也未嚐不可策虎賁而反!苦心等了多年,沒想到如今竟是這麽個局勢。


    不禁抬眸,眸中光華一湛:“回慈安宮中。”


    若她未料錯的話,皇帝片刻就會在她宮中相侯了吧。隻是她心中始終覺得隱約有什麽地方不對,卻又思想不上來,究竟是何處不對。


    一路疾步走到慈安宮時,入殿已見坐在主位之上的公子恪,王妍舒了舒眉,笑道:“皇兒步子真緊,哀家方才,去了一趟華穆宮。”


    “嗯。”公子恪微微垂眸,並無過多言語。


    “皇兒不想知道,馥之最近過得怎樣麽?”


    “有母後處處操憂,朕自然不需要擔心。”


    王妍眄眸看了四下,恢複臉上的一派高華,沉聲道:“你們都先出去吧。”


    “喏。”


    看著一屋子侍婢魚貫而出,她微微垂睫,思忖了片刻挨著一旁坐下,一雙老練雙眸睨上皇帝的,啟唇道:“不論是昭媛還是皇後,哀家希望,皇上不要永遠隻是擺個樣子,哀家還不想做到調閱皇上彤史的份兒上,可整整數月都未曾踏過華穆宮一步,皇上便是做戲,也總得把戲做足了吧?”


    “月末大朝的冊封儀式一過,每月初一十五朕也必須留宿在朕的梓童宮中,母後一切盡在掌握,這些事還不值得母後現下提起來說罷?”


    公子恪定定望著一處,很是平靜地道,語畢話鋒陡然一轉,側頭看著兀自凝著護甲的王妍,唇微勾起,有隱迫地怒意:“朕不像母後,做戲亦會將戲碼都籌備足了,今日朝議上,母後送給朕的這場戲,當真是精彩呐!”公子恪低眉淺抿了一口茶,握住茶盞的手陡然發力,那瓷胎薄脆的茶盞,竟錚吟一聲碎裂在手,並不燙的茶水沿著公子恪指縫滑落,他並不詫異,反是低眸仔細凝著那手中碎片,以及毫發無傷的掌心,輕輕將那一手碎片擱在了王妍身側的桌案上。


    “皇上這是什麽意思?”


    王妍聲音冷漠幽華,也並未閃爍出畏懼之意來。


    “朕並無別的意思,倒是想問問母後,您想要什麽?聯合朝臣出動與朕反目,步步緊逼地讓朕立下處決玉嬪的旨意,於您而言,又有何益處,依朕對母後的了解,母後不是那種把人逼到絕路的人。所有人事都要給自己留條後路,若執意步步緊逼,不給人留退路,兔子逼急了也會咬人,到時候摔成什麽樣子,再後悔亦是無用。依母後的慧心,這個道理不會不明白吧?”


    128蓄勢


    王妍雙目炯炯,颯然一笑,眼眸閃動,笑道:“真不愧是皇兒,早已明白哀家用意。”


    公子恪冷笑一聲,“母後,您的慧心聖眼如何在後宮叱吒多年,朕半點也不會忘記,依母後的作為,從來不會作無用之功吧?”


    他已知她與景穆侯傷風敗俗的大事,公儀鈺是她之子,可從朝堂之上耳聞那消息的一刻,直到現在,她都沒有絲毫令人起疑的失控,王妍……不愧是先帝費盡一生心思也未能擺布得平的難題。


    他說著眄眸看向她,那樣臨危不亂的颯然之姿,確叫人依稀想象得出她往日叱吒千軍的英氣,若早年她正與景穆侯謀事,如今隻怕是一對穩控江山的璧人吧。可惜時局弄人,宿命可笑,她想必無論如何都猜不到,終有一日,她處心積慮謀劃的一切,換來的隻是被親生兒子所騙,不得不親眼看著他為自己贖罪的犧牲。


    她不是想去景穆郡看一眼那深藏心底積年之人嗎,好,那便成全她。此時此刻……年輕帝王暝眸而思,他真想知曉,在這個蛇蠍女人心中,兒子和情人,究竟誰更重要。


    “朕知道,母後一直想去景穆郡為先帝看望景穆侯爺,先前朕不予答應,是因的確顧慮良多,一則路途遙遠,二則景穆侯爺重病,隻怕是月餘之間的事了,朕怕母後望今思故,想起先帝觸動心中悲戚,當時一路阻攔。而現下,母後也知道,景穆世子反了。”


    他說道此處忽而頓住,去看王妍的反應。


    太後輕咳一聲,雖有些遮掩,眼中卻依舊是神光內斂,洞察深遠。


    她心中冷笑,這位皇帝兒子的手腕,跟先帝當真是判若兩人,咬牙依舊語氣平和道:“那麽皇兒的意思是?”


    “景穆世子向來不是玩弄權勢之人,如今策反一事,朕也以為事出蹊蹺,何況有景穆侯爺當年驍勇為國立下的赫赫功勳在前,再則虞朝派去南唐商榷與景穆世子聯姻的使臣已出,未待察明之前,朕希望母後能替朕走這一趟。一則,代表先帝與朕的意思,看望景穆老侯爺,二則,朕相信、以母後多年操持宮中大小事務的能力,足以能為朕起到安撫之意,若事出有因,母後能探到景穆世子起事的根源,便為朕做好安頓之言,若景穆家當真圖謀龍位……”


    他眸中片刻凜然威盛,瞬間笑道:“那也無需母後操憂什麽,朕自會接母後安然回宮,保母後一身周全。”


    語畢良久,也未聽王妍答話,公子恪並不心焦,唇間竟是極為輕鬆的點點笑意。他來慈安宮一路上,已將一切思慮周全,設身處地的站在太後的角度去思量,她並不知自己已然知悉她與景穆侯的舊事,大概心中忖度地依舊是以為他隻一力想保玉岫周全,此時此刻公儀鈺策反一事尚有疑慮,她不敢輕易放下宮中一切去看望心心掛念景穆侯爺,卻也不能因為顧及宮中局勢而錯過最後見景穆侯的機會。


    如今兩麵處處受製的是她,他方才這番言語,已將一切點明得清楚,太後那樣明智之人,不會想不明白,退一萬步而言,若公儀鈺策反是,她難道等著一切已成大勢後向天下昭告景穆侯爺獨子是當今太後她王妍的親生兒子?


    萬一策反失敗,不僅會成為天下笑柄,那些虞國的愚忠之人也不會輕易這般放過於她,就此順理成章繼續臣服於她。所以他將這等利害一字字講清楚,她大可光明正大回去會她的舊情人,在景穆侯病危前見他最後一眼。即便公儀鈺策反是真,他也會親自接她回宮,她依舊可做她至高無上的太後娘娘。


    等她回宮之時再操縱虎賁與公儀鈺裏應外合亦不遲,到時候不論景穆世子成敗如何,她王妍都能從中遊刃有餘,全身而退。若他所料未錯,太後這等素來趨利避害的人,一定會擇這條良路。


    坤儀殿中一片寂靜,半晌,太後笑道:“這倒不失為一個好法子,哀家……便替你走這一趟。”


    “如此便再好不過。”公子恪忽而撫袖微笑,沉吟片刻道,“那朕明日便宣旨讓宮中各司為母後行程準備妥帖。一路辛勞,麻煩母後了。”


    王妍稍稍捋了捋額前鬢發,聲音平靜如常,唇角帶笑,微微頜首。


    風鉤咬定,依舊敵不過殿外秋風將菱花窗撼出細小動靜,此刻侯在殿外宮人們,雖早已咬耳相傳今日大殿之上太後與聖上的針鋒相對,卻實無一人敢窺探內中情形,其實此時此刻,殿中二人各自麵上一派高華,端盞含笑,字語平靜,隻怕外人乍一看去,甫要相信這副母慈子孝的寧靜畫麵了。


    其實遑論天子與太後,即便是與權勢富貴有半點摻染的世家,有哪裏有什麽真的母慈子孝。雖是日日歡笑禮數相對,也好比做戲。再好再厚重的骨血親情也能疏離淡薄,每日憂心忡忡,卻習慣了這副麵具帶來的安全感。


    外人興許看來憐憫悲戚,然後這身在戲中的做戲之人,日日巴望著對麵的人如何落盡自己的圈套之中,哪裏還會為那些早已不複存在的親眷溫情去惦念感懷,隻怕是連這一層血脈都早已忘記。


    公子恪出殿之時,已是夜間戌時,他來時除卻郝聰明外本就是一人,擯退了慈安宮中相送而出的宮人,也不需郝聰明跟得太近。


    明月煢煢,散落在他蒼白的臉上,居然浮現出一道欣慰安然的微笑來——


    他雙手握緊,如已緊握住慧珠。


    公儀鈺願豁出性命為保全王妍,來抵擋爹娘的罪過,隻可惜,他生不逢機,偏巧是王妍這樣的母親。他可以放過景穆侯,可以放過王氏諸人……然而,王妍。


    思及此,那拳越捏越緊,若非為報母仇,他自幼時起也不至放棄所有踏上這條路。快了、很快……他便可以看到這個曾在他幼年心中如若鷹鸇的女人,最終的下場。


    猛然抬眸,堅定雙眸中除卻濃蔭的孤悒,伴隨著無邊無際的苦澀。仿若是猛獸受傷後的桀驁扈懼,決絕而斬釘截鐵。


    一路沉默地走回祈瑞殿中,殿門大力推開,皎潔月光映入這晚時昏暗的大殿,夜風將殿中已燃得熹微的燭光滅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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