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7心隕(壹)


    兩日後,虞王朝的所有行輦已正式歸宮,此時的虞王朝上下雖一派平和,但平靜下掩藏的洶湧波濤如同暗藏的鋒芒一樣以各種壓製下的側麵諢鈍地迎接著當今聖上的濯然龍眸,疆北王的失蹤雖然在赫然龍威下一點點盡力掩藏著,還是無法躲過這九幽宮殿中長滿灰塵的角落裏那些從不腐朽的耳根子,當今太後與聖上於行途中的一再失和,也成了群臣心中的大匿。


    回宮後的第一場廷議,無非是一片對今上登基後一平疆北叛亂的褒讚之詞,公子恪麵對諛詞如潮,一時興味索然,折騰整整一日之後,終於盼得殿內清靜。


    顧不得夜深疲憊,公子恪從祈瑞殿中披了暮衣而出,自寥寥月色下獨自一人走向了玉笙宮。


    玉笙宮外,遙遙看向仰雪軒中那光禿禿的枝幹,去年春天那盛開如雪的白蘭,那不小心粘在她臉頰的一梢月牙,都像極了皓然霜雪,隻一凝神細想,都能覺得心頭平靜許多。


    可惜,這世上並非任何事都是努力渴求便能緊握在手,便如那簷下霜雪,池中菡萏,消融衰敗、或是明皓盛放,都不會為了一個過路人。


    手中的風燈些微搖擺,在踏進殿內時,驟然被那明晃燈火比得隻剩些微光亮,公子恪心中一怔,帝王鞋履輕碾過荇,一心期待地推開殿門,卻居然對上主殿內七八雙驚愕的眼睛。


    那心中如星子一般的光亮驟然熄滅,再次掩蓋上一層濃厚雲翳,盯著慌忙伏跪到地上的豐腴女子,道:“馮才人,你怎麽會在這裏!”


    低沉的聲音緩緩傳出,像是冷水裏的冰塊,雖然是疑問句可是卻沒有半點疑問的語氣。


    地上的女人身子一抖,極力平複過來後才滿麵感動欣喜地道:“臣妾今日新入玉笙宮,正忙著吩咐下麵人整理。不知皇上要來,臣妾有失遠迎……實在有罪!”


    公子恪聞言,雕刻般的神容上看不到半絲緩和的神情,馮才人覺得一僵,還以為自己服侍迎候不周惹了皇上盛怒,旋即嗔笑著為自己解圍道:“臣妾得皇上厚愛,心中實在是惶恐,隻可惜郝公公也不著人知會臣妾一聲,臣妾絲毫不知皇上翻了臣妾的牌子……現下……臣妾實在是受寵若驚了!”


    “受寵若驚?”公子恪的薄唇中譏誚地重複出這四個字,冷笑道:“朕素來不知馮才人你‘聰慧’如此,朕問的話很讓你為難麽?”


    “啊……?”馮才人小心翼翼地抬頭探視了一下公子恪的神色,低下頭去哆哆嗦嗦地緊張思索,終於想起皇上在進門之後的問話,心中一驚!莫非皇上並非是翻了自己的牌子?忙垂頭回道:“回皇上,是……是王昭媛讓臣妾搬至玉笙宮的。”


    “王馥之?”公子恪微微眯眸,寒聲叫人心顫:“朕的王昭媛看來對這西宮宮室分配很是不滿啊!怎麽,如此快就等不及要替朕指掌後宮了?”


    馮才人聽得瞠目結舌,心中思及宮中人人相傳王昭媛馬上就要登臨後座這樣的話實在不能亂說,遂結結巴巴地回道:“是……是臣妾,臣妾聽說玉笙宮主位空缺,便、便央求了昭媛娘娘替臣妾做主,搬至玉笙宮來。”


    “哦?是你求來的?”公子恪微一眄眸,離得極近地打量著地上身姿發抖的女人。


    “是……是臣妾。臣妾素聞皇上喜歡玉笙宮的清淨,從前……從前常常前來小坐。臣妾日夜思慕皇上,才起了這樣的念頭!昭媛娘娘也是經不住臣妾苦苦哀求,才應了臣妾的,求皇上看在臣妾思慕之情上,不要怪罪!”她說著伏在地上,語氣裏竟帶了聲聲啜泣,身後的一眾婢仆們也開始磕起頭來。


    公子恪寒眸一收,實在厭惡這惺惺作態,卻赫然看見了那角落積成堆的一些物事。


    “朕問你,那些是什麽?”


    馮才人身子一抖,瞬間一句話也不敢說。


    公子恪繞過她,走到一個侍婢身前,蹲下身來道:“朕問你,那是什麽?”


    侍婢的身體抖若篩糠,大抵從未離得當今聖上如此近過,一個勁的磕頭道:“回皇上,是先前玉貴人所居時存在此處的衣物首飾,娘娘吩咐我們清揀出來一並拿去燒了……”


    馮才人心中一慌,回轉過身來幾步走到那侍婢麵前抬手就是一記響亮的耳光甩向那奴才:“混賬東西!叫你張口說瞎話!”


    侍婢原本就已經嚇得六神無主,經了這一記用盡了十足力氣的耳光後,不聲不響地暈闕了過去。


    馮才人轉身叩首,張口就泫然欲泣地要開口解釋,話還未出聲就覺得左臉一僵,瞬間火辣辣的滋味自耳根子燒了起來,公子恪冰冷的聲音從她頭頂拋出:“打你,朕都嫌汙了自己的手。你不是喜愛玉笙宮的清淨麽?朕便賞你個好去處,西宮鍋爐房後的舊殿,七八年來無人問津,帶著你的綾羅首飾,滾去那兒好好清淨吧!”


    西宮舊殿……


    聽聞宮人傳言那裏靠近師國時期後宮妃子處以極刑的地方,所以那座殿堂隨刑房用作停放施刑而死宮人屍首的善人堂,多少冤死的宮人在那冰冷的殿堂裏被抬出去,直到本朝初立,才全數撤盡裏頭停放的“東西”!鍋爐房的宮人們偶有路過,都說舊殿藤蔓遍生,冤魂不散,蛛網盈牆……


    在聽到那四個字時,馮才人的雙手逐漸變得冰涼,那涼意一點一滴地浸入心中,她渾身都在發抖,卻哽咽著說不出話來,一陣急促地抽泣過後,猛地抓住公子恪的下擺求道:“臣妾知錯了!臣妾真的知錯了!求皇上開恩……求皇上開恩!臣妾再也不敢了……皇上您開恩讓臣妾回蘅蕪宮偏殿去吧,罰臣妾禁足也可,臣妾真的不敢……”


    “滾!”


    那一聲喝令,整個殿中侍婢都渾身一震,無一人再敢出半點聲音求饒。馮才人身體一僵,再發不出半點聲音,心中驚異非常,隻是一遍遍記恨著那個叫溫玉岫的女子,站起身來一步步往外走去。


    身後侍婢頻頻起身屏退,公子恪疲憊地道:“把馮才人的所有物事全部清理出去,朕不想看到任何一樣多餘的東西。”


    “喏。”


    整個殿內闃靜無人,滿室透亮,卻照映得公子恪那雙鷹隼雙眸中間,一整片血紅的陰霾。


    他蹲下身去,小心拾起被揉擰成一團的衣物,一件件細致地疊好,五指撫過那衣物細致紋樣,仿佛被什麽燙著了一般,恍然想起那一日帳中,她細致地給自己縫合傷口,那指尖觸及他的身體時,令他如覺電擊一般的骨血融合。他霸道地強要進入她身體時,那樣占有著的,穩穩把她攬入懷中的心安……


    竟如孩童找到了饞涎已久的點心一般,捧著那衣物湊到鼻端,果真有一股獨特的,宛藏於冰雪中一般的清冽體香……


    緊緊攥著,隻覺得心緒開闊,那個女子,若能長久地陪伴在他身旁……


    “皇上,奴才郝聰明有事相奏。”


    一陣不適時宜的喊聲瞬間打破這份平靜,公子恪雙眉一簇,道:“朕不是說過朕獨自走一走,不要前來打擾嗎?”


    “皇上,奴才確有要事相告。”


    他放下手中衣物,沉聲道:“進來吧。”


    “喏。”


    郝聰明踏進殿內,見到那一地散落物事時不禁一怔,隨即反應過來地俯身道:“皇上,景穆世子此刻在祈瑞殿請求皇上召見,懷裏,還抱了一個身負重傷的女子。”


    “景穆世子?”公子恪心中一沉,道:“他此刻請求召見?”


    “回皇上,然,世子還說了一句話,‘逆風如解意,容易莫摧殘。’


    “逆風如解意,容易莫摧殘……”公子恪薄唇輕喃,這一刻仿佛陷入了巨大的陰霾之中,雙眸猛然盯住郝聰明,聲音帶著暗夜裏不安的悚然:“你說他懷裏抱了個身負重傷的女子?”


    “然……”


    “速回祈瑞殿!記著,今夜之事朕提醒你最好不要和任何人提起!”


    郝聰明連忙點頭,在禦前侍候,什麽事情能夠觸怒今上的底限,他這點領悟還是有的。急急忙忙跟上公子恪急促而慌亂的步子,他知道……要出大事了!


    公子恪急行之餘,一個先前就若隱若現的念頭,從心中無底深淵中緩緩升起,越來越大的不安籠罩著他,他此刻恨不能飛,那樣的不安在他而言,仿若折磨。


    祈瑞殿前,他遙遙望見深夜裏那個一身長立,狹長雙眸的男子。


    此刻的眼神中不似那一夜見他的玩笑與不羈,那是多麽深重而嚴肅的神色,在遠遠一瞥時,公子恪心中仿若被狠狠一擂。


    三步並作兩步地奔至他身前,看到懷中那昏闕過去的女子時,這個年輕的帝王第一次雙唇微張,卻半個字都說不出來。雙手顫抖得不知該怎樣去抱住她,鷹隼雙目裏再無半點棱角銳利,全然是自責與愧疚……


    “她後肩的傷是要害,右掌自手背被箭矢射穿,身上還有大大小小各處傷口,因為環境鄙陋時間倉促,臣沒辦法仔細察看,皇上最好請太醫迅速包紮,因為失血過多,她已經昏闕過去整整十二個時辰了。”


    公子恪雙臂顫抖不止,他低眸望著她,望著她鮮血淋璃的一身,望著她蒼白的麵容,心底是刀子般劃過的鈍痛。


    這個女人,是盛氣淩人從不試圖相信他人的自己,在孤獨絕望的一生中唯一想要用心嗬護視作珍寶的溫暖,是用女子一生最好時光最溫柔眉目為代價,成全他走上皇位的不曾離棄的戰友。是自己讓她一無所有,也是自己把她推入最殘酷的環境,是自己親手毀了她再逼她愛上自己,是自己拚命想要占有才致她如今這滿身傷痕……


    他曾以為這個清冽的女子比他還要剛強決絕,狡猾多智!從未想過有一日,那個被自己一手訓練出來的刀鋒,也會傷至如此,他居然還發誓要給她全部的愛,這樣的誓言,如此完整而嘲諷地被他親手推翻了!


    “傳太醫!把虞王宮中當值不當值的太醫全部給朕傳過來!”


    他認真而又小心地抱著懷中女子,頭也不回地踏進祈瑞殿的寢殿之中,郝聰明服侍至今,第一次看到他的皇帝主子如此地失控,連“喏”聲都來不及應地將公子恪的命令吩咐下去。


    祈瑞殿寢殿之中,三十多名太醫正為這個寢塌之上麵色蒼白身形纖瘦的女子診治,那樣深可見骨的傷口,裸露出的大片迷糊血肉也令朝中年愈六旬的兩朝太醫感到棘手,其餘太醫更是麵對著這女子一身大大小小不下幾十處的傷口嘖嘖感歎,這樣一副瘦弱身骨,究竟是如何挺到如今!


    屏風外的公子恪,正一瞬不瞬地聽著公儀鈺告知這一切情由,陰鬱的聲音,從年輕帝王的薄唇中一字一句的迸出:“你是說,是趙則部下的所作所為。”


    “是……”公儀鈺淡淡開口,他心中再清楚不過,親手將玉岫送到公子恪麵前,意味著虎賁的所作所為必定會在今上麵前袒露無疑,他又何曾不知宮中究竟何人威懾能令虎賁做出此等事情,這番危及他親生母親的話,他今日,亦是一字不落地說了。


    想要用力保護的人太多,他可以用這一生餘下的性命來完成最後那件事情,承擔下母親的仇恨和父親笨拙的愛,可他再也不能為她做什麽了,這一次,就算作最後的補償吧。


    公儀鈺腦中又閃現過女子亙古冰雪般的笑容,低嘲地輕聲歎道:“那些深深傷害你的人,我又該怎樣才能放過。”


    聲音雖輕至無人聽見,卻堅定如鐵。


    公子恪眼中微微失神,看著麵前的男子道:“你為何會這麽做?”


    公儀鈺深吸一口氣,忽而綻了雙唇,依舊是那副玩世不恭的樣子,狹長的狐眸眨了眨,促狹道:“皇上您比臣幸運多了,臣有許許多多想做的事,這一生恐怕是做不到了,可皇上您能做到。”


    公子恪若有所思地喃道:“你……”


    “皇上您知道麽,她跟臣說過一句話,她說她從來不想成為皇上喜歡的女人,她不喜歡雨露均沾,她不喜歡與別人分享隻能有一份的愛。所以即便愛上了,也要離開,她要不起帝王之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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