幾案旁的香鼎還在緩緩吐著煙氣。玉岫隨手把擱在虯口中的火箸拿下來,掀起爐蓋,撥了一撥灰,香氣陡然濃鬱,一室幽深。


    公子恪微微以廣袖掩了掩鼻,倒警醒了玉岫,揚了揚眉道:“忘記你不喜歡太重的味兒了。”


    他揚了揚唇,道“也不是不喜歡。隻是香氣太重,容易在到過的地方留下痕跡。宮中四處熏香,反叫人聞不清楚自己身上的味道……”


    這一句話,突然叫玉岫愣了一下。


    她腦子裏反反複複都是那句,隻是香氣太重,容易在到過的地方留下痕跡。這話像一根刺紮在了柔軟的心髒皮肉上一般硌得難受,她想把它拔幹淨了,可根本就找不著到底哪裏奇怪……


    “玉岫?玉岫?”


    公子恪喚了兩聲,她才回過神來,察覺到自己的出神,她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轉瞬道:“看看,連你身邊的郝公公都站到了王氏那邊,難道還真要一味忍讓不成。”


    “隻無奈先帝身邊的瞿公公自幫朕登基後,就告老還鄉,實在不願在這宮中呆下去了。郝聰明是他的徒弟,朕念著他往日的恩情,暫且不好隨便動他。”公子恪幾分可惜地道。


    “郝聰明?”玉岫聽了這名字,忽而噗嗤一聲笑出聲來,直道:“虧他叫了這麽個名字!隻可惜這郝聰明,沒有繼承他師傅瞿公公的半點兒伶俐!”


    “改宮裝,散布謠言,雖然這等伎倆其心可誅,可到底淺陋!朕的那位昭媛娘娘,果真是沒什麽靈巧的腦子!且等著吧,那一位……還沒開始有動作呢,若為了這等子閑事我們就自亂了陣腳,豈不是讓她撿了笑話去?”


    “話是這麽說,可我總覺得,太後似乎並沒有那麽鬆惕!既是對我產生了懷疑,又不幹涉王昭媛的動作,未免太沉得住氣了些!她手中,是不是握著什麽別的棋子?”


    公子恪站在窗前,深深的呼吸著,稍稍冷靜後,他有些憂鬱的開口:“棋子?這宮中百態,迎承時笑容可掬,背過身就鄙夷唾罵,尤其是這後宮,姐姐妹妹叫得酣暢,安知不是互相當棋子使罷了!哪裏知道都是些蛇蠍之婦。(.mianhuatang.info棉花糖小說網)王氏……前朝就依仗著裙帶關係往上攀爬,本朝就更是猖狂……太後專橫跋扈,儼然成了宮中至尊。原以為一場宮變多少能讓它有些收斂,沒想到不過養精蓄銳罷了。”


    玉岫靜靜地聽著這番話,看到窗外風燈的光線疏離在公子恪的臉上,那睫羽、高挺的鼻梁,在光線下生生拆分成或明或暗,如同他眸中多數時候辨識不清的情緒。


    正當她想開口安慰的時候,公子恪忽而歎了口氣,扯了扯嘴角,那笑容一貫地輕哂,不過這一次,多半像是針對自己:“什麽佳麗三千,後宮無數女子,莫說遇到一心人,就是連碰都不敢輕易碰!”


    她一直覺得,公子恪這個人心誌太過強大,在本該抱著糖人兒的年紀就在戰場上顯露崢嶸,孩童的年紀裏,沒有過絲毫的快樂。目睹著自己生母的慘狀,從小在仇恨和爭奪中長大,她理所當然地以為這個男子,不管遇到什麽事情都有辦法。


    甚至在那幾年裏,她那麽深切地恨過眼前這個人。她無緣無故來到這個時代,原本把他當做恩人,他卻賜她一手殺戮。


    她一直都想過離開,可在決定離開的那一瞬間,在他求自己留下來助他的那一瞬間,忽然知道他已經把自己徹底的改變了。她完全不知道要如何把公子恪從自己的生命中剝離出去……


    自來到這個時代,他已經教會她一手淩厲,那些血跡殺戮深深暈染到她的骨子裏去了,就算是離開了公子恪,她也變不回從前善良無暇的自己了。帶著前朝孽女的身份,她又怎麽能找到生存之法呢?


    可是這一刻,他卻突然讀到了一些些他的為難,憤怒,寂寥,和內心最深處的軟弱。


    有那麽一瞬間,玉岫很想出言安慰,卻什麽都說不出來。


    也不知為何,竟鬼使神差地上前,輕輕握了握公子恪的指尖,原來那指尖是冰涼的溫度。並不像她想象中拿刀使槍的男子一般,溫暖而寬闊。


    玉岫忽而發覺自己的失措,立馬鬆了開來。垂下頭的一瞬間,正好撞入公子恪湛黑的眼眸中,此刻的她並不知曉,公子恪因為自己一雙清冷眼眸,澆熄了滿心洶湧。


    抬頭在那湛黑的瞳眸中尋到自己的影子,玉岫忽而覺得幾分尷尬。晚風透過窗子,一絲一絲的拂鬆方才臉上繃緊的茸茸毛孔,天色一分分暗淡下來,出現蒙朧的光亮的星子。


    她沉吟了一會兒,緩緩地出氣道:“至少她現在按兵不動,倒給了我們不少機會。不是嗎?”


    “你倒從來氣定神閑。”公子恪點了點頭,頗為讚同地神色,仿佛是一瞬間,方才的憂悒再沒了蹤影,瞅了瞅玉岫猛地縮回去的手,忽而有些戲謔地笑起來:“今夜這場戲,演的不錯,我便賞你五金,如何?”


    五金?!玉岫心中一喜!


    他微微傾身,盯向玉岫。


    看著那張小臉上滿是期待,因興奮而雙頰紅撲撲的她。公子恪一笑,道:“怎麽?嫌少了還是嫌多了?”


    玉岫吃驚地抬起頭來,恰巧此時公子恪右手一伸,抬起玉岫的下巴,盯著她的眉眼,悠然一笑道“溫玉岫,你很聰明。”


    這一笑,再沒有尋常時輕哂的意味,宛如春風一般溫洵之極。


    玉岫不由地勘愣了,她腦子裏飛速旋轉著,總覺得公子恪這個人狡詐若狐,不可能這麽輕易獎賞自己,不由道:“這不過是……不過是分內之事。”


    公子恪仿佛讀懂玉岫心思,深深地凝視著她,清聲道:“當真不要獎賞?”


    那五金,放在公子恪修長的指尖微微掂著,離玉岫極近極近,湊在公子恪的眉眼間,就仿佛是考驗一般。


    “既是你自己拒絕的,就莫怪我吝惜獎賞了!”公子恪雙手一拊,那五金轉眼就要進入寬袖之中。


    玉岫臉上的笑容一僵,立馬拉住公子恪的袖子,她嘴唇向下一拉,苦澀地問道:“皇上當真……賞我?”


    “哈哈哈……”公子恪凝著玉岫想要又不敢拿的神情,笑出聲來,轉而將那五金放在自己手中。


    玉岫大喜。她輕輕地伸了兩根指頭去,小心翼翼地一塊一塊挪到自己手心裏來。


    摸著那五塊閃亮亮的金子,咧著小嘴傻笑了一會,才記得向他深深一禮,顫聲道:“謝皇上賞賜。”


    公子恪微微一笑,淡淡道:“那奶白杏仁酥露糕,是你親手做的?”


    “然。”


    “味道不錯。朕在其他宮室倒是從未嚐過。”


    玉岫抿唇笑了笑,忽然覺得心頭幾分雀躍。卻見公子恪的臉轉瞬變了顏色,“你在居院幾年,之後又為我所雇。怎會學得做這些點心?”


    “女孩子天生會做這些玩意兒罷了。皇上若喜歡,可以叫祈瑞殿的人來學了去,臣妾可以算便宜點的!”玉岫一本正經地道。


    “算便宜點兒?”公子恪靜靜地瞅著玉岫。


    半晌後,他哧地一笑,道:“才得了獎賞,此刻又要與我討價還價了?”


    “皇上此言差矣,向來絕技不能外傳。今日我欲將這糕點的秘方教給你宮中的人,難道沒有應有的報酬嗎?皇上……我隻收一金如何?”玉岫忝著臉拉了拉公子恪的衣袖,扭著身子問道。


    公子恪頭痛地捏了捏額心,哂道:“你身為朕的宮嬪,為何這般貪戀錢財?”


    她微垂了眼睫,沒有情緒的一雙眼,眸色卻帶了一點黯然:“今日雖是,可往後呢?雇主也不能因王氏之事,綁住我一輩子。終有一天,會要離開的,雇主也不是不知我身份,若沒有錢財,要如何生存。”


    這話兒剛從玉岫的小口中說出來,公子恪忽而覺得心中有種空落落的感覺。這樣的感覺,竟是比麵對著王氏那一幫子人時,還要覺得無助。好像原本用棉絮填滿的心房,被抽走了一簇,然後所有的情緒,都跟著耷拉了下來。


    可偏偏那番話尋不到一絲半點錯處,他用食指扣著拇指,輕輕端起玉岫的臉,在玉岫渴望的,緊張地期待中,公子出沉吟片刻後,忽而開口道:“不必了,朕若喜歡。隨時到你宮中來便是,不必麻煩祈瑞殿的人。”


    玉岫忽而看到公子恪陡變的神色,正又幾分奇怪,卻不料手上一涼,公子恪竟牽了自己的手,微微提氣,踮腳破了窗戶便從簷上飛走。


    公子恪的輕功看來極好,三兩下便出了玉笙宮。他攜了玉岫的手默默往前走,淺草在絹絲鞋兩邊發出細微的嗦嗦聲音,和著兩人衣料摩擦時,細碎的聲音。


    他的手並不像是方才觸及指尖時那般冰涼,手心有一點點暖意,順著掌心紋路漸漸蔓延到自己手中。玉岫裝作若無其事地想將那手從他手中抽走,卻無奈竟是一緊,被握得更加不能動彈。


    隻能恨這身子太過輕嬌,就連平素清透如玉的臉頰此刻燙得也快要燒了起來,玉岫隻覺得,那溫度是走耳根子開始灼燙的。


    她不敢出聲,隻低頭看著自己腳下絹絲軟緞的鞋,淺色的煙霞銀羅花綃鞋麵,絞繡著金絲線的絹絲邊兒,微有裂痕的青石板上,含著夜間滴潤而下的露水,極細地潤進鞋裏,露出鵝黃色的鞋邊。


    抬起頭時,才發覺自己被公子恪牽著在竹筠苑中穿穿繞繞,已不知到了何處。成片竹林之中,竟種了巨大的合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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