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個月前,虞國都城元安,子時之夜,萬籟寂靜,烏雲蔽月。


    女子放開手中信鴿,掂著手中那隻通體清透的玉鐲,驀地開口道:“鬼斬,這次的雇金似乎頗為豐厚了點吧。”


    “雇主出手向來大方,這麽多年了,你是唯一一個從不失手的女子,雇金豐厚一點也不為過。”


    女子唇畔浮開一絲絲淡淡的笑意,將那古玉鐲攏進自己的腕上,左右端詳,襯上那雪色肌膚,端地是冰肌玉骨。


    但見那叫鬼斬的男子如黑影一般消失在影影綽綽的街道盡頭,女子從那碧泠泠的護城河水中瞅著自己的樣子,伸手撥去故意抹在臉頰上的塵土,心下隻覺得這一副皮囊生得太過美,做這種營生實在是可惜了。


    閉上眼鎖眉,腦海裏出現那些刻骨銘心的畫麵,她這一生,一切隻源於一場驚變。


    但知悉多年前那一場驚變的故人在這近十一載的輾轉中已差不多灰飛煙滅不知所蹤,便連她自己也不知為何來到這個世界,寄宿在這具身體之中。這時光足夠朝代更迭,國土易主。


    那一段舊事早成了人們遙想當中的傳奇,無人說得清因道得明果,便是傳奇也成了人們茶餘飯後聊以消遣的談資。


    但回頭想想那十多年前,她因一句“給我醫好她”的話,從一具已是死屍的軀殼上醒過來,二十幾歲的自己瞥見鏡中仍是幼童的模樣,嚇得跌坐在地上半天站不起來。整整一月時間,她等著要求救活自己的人來給她一個解釋,卻連半個人影都等不到。


    她索性逃了,縱然帶著二十幾歲的智慧,可拖著這五歲的身軀卻是無人願要她,無人敢用她!胡亂混口飯齒已是不錯了,隻能懵懂的飄蕩世間,卻遇到那個叫公子恪的男子。


    說是男子,其實是個大了她不過四五歲的少年,十來歲的年紀,卻如同參透世間事一般,那雙鷹隼一般的眸子裏蘊著遠遠不像是十歲少年的戾氣與強勢。


    她就見過他那麽一次,當時狂風遍襲,一場沒有預兆的雨從天而降,她被困在元安城的街道廊簷下,潮濕的塵土味和草腥味充斥滿鼻,濕透的一身粘膩在身上,街道上人去屋閉,空空如也,獨獨一輛馬車在道中濺起尺來高的水花,濺了她滿臉。


    馬車中的人似是無意撩簾,手靠在雕花窗棱邊,支手撐著弧線優美的下頜,眯眼看了看她所在的地方,突然揚聲道:“停車!”


    那馬車倏地一下在她麵前停下。少年下馬有人為他撐傘,他接過那把玄墨色的大傘,聲音冷淡如突如其來的冰雨:“你們駕車先回去。”


    駕車的老叟看了一眼這不知何時會停的雨,還是忍不住喊了一聲:“琅王……”


    男子不容他言的擺了擺手,老叟知趣地駕車離開。


    少年一步步走進,彼時的她心裏竟沒有懼怕,睜著雙大眼直愣愣地打量著眼前男子,穿越到這個世界,她知曉的遠遠不止往生記憶,她記得往生如何死,今生如何來。記得這個身體五歲以前曉事以來的每一件事情,她甚至清清楚楚地知道眼前這個少年,就是當日虞國軍隊的頭陣,站在那三百級玉階之上,解下一身厚裳蓋在自己身上,且命人醫好她的人。


    可她心思玲瓏,一句話也沒有說,就這麽等著那少年開口。


    那一把玄墨色的傘從他手中傾下,卻遮到她更多一點,“你叫什麽名字?”


    他的聲音低沉惑人,叫人心頭一悸。或許是彼時的這具身體尚且不知道什麽叫做心悸,竟有那那微微慌亂的感覺讓她心頭輕跳血液沸騰。


    她淡定地彎唇淺淺笑,那神情和身體的反應明顯不符:“我叫師念兒……”彼時猶是稚嫩的童音。


    他上下掃了她幾眼,似覺這女孩兒莫可名狀的熟悉,他手頭還有大事,步子卻邁不過自己的心,看著女孩兒一身濕透,於是踱近廊簷底下,解開那身紫綢斂玉色的衣袍,女孩以為他又要故戲重演,想也沒想就伸出手來接那身衣袍,眉梢眼角皆是喜色。


    少年明顯愣住,看著女孩兒無辜的臉,半晌道:“這不是給你的。”


    女孩悻悻地縮了手回去,少年卻脫下裏層那件細夾襖,罩在女孩兒身上,複又重新穿上那件紫綢斂玉袍,呆了一會兒道:“女娃,似是沒有家人?”


    女孩兒點點頭,打量麵前之人,不過十歲的年紀竟開口就喚自己女娃,真是人小鬼大!但看他的神色與舉止,真不能當個十歲的小孩兒來看待。轉念一想,他才十歲就是虞國的琅王,定然衣食無憂前途似錦,一心以為他會把自己帶回去,那也不需要過這居無定所四處飄蕩的日子了。


    “女娃,我賜你飯食,你為我做事,如何?”


    女孩拚命點頭。


    然而此時的她卻不知,自己這一生的宿命,正因著這一瞬的點頭而發生翻天覆地的變化。


    少年唇角揚起一絲邪氣的笑,轉過背去,聲音依舊蠱惑人,“我要你的做的事,可不是那麽簡單!”


    女孩穿著那身明顯大了許多的棉襖,騰地一下站了起來,步步緊跟著少年,口上道:“我雖然不會,但我會學!”心裏卻思忖著,我倒要看看,什麽事情我不會?我就不信,帶著現代社會的優越,我的能力在這個時代會低於人下?


    少年不語,隻是步子沉穩地在雨中踏著,女孩兒有些跟不上他的步子,衣服又過大,踉踉蹌蹌笨拙地跟在他身後,身上又被淋濕。


    少年斜眼睨了那女孩一眼,臉上無甚表情,卻伸手將女孩兒一把攬到自己的玄墨雨傘下,對女孩來說有些寬大的掌是粗糙的觸感,捧著自己的頭兒緊緊貼在男子紫綢衣袍旁,她這小身體又起反應了!


    臉頰蹭地一下就燒了起來,一顆心普通普通直跳,一開始很僵硬地跟著那少年步子走,久了竟習慣那舒服又光滑的感覺,還透著男子的體溫,叫人一貼上去就再也不想離開。


    這樣走了一路,女孩暗自記下所有的街道,彎彎繞繞跟著少年,終在一間寬綽的居院麵前停下來。少年鬆開手收起傘,女孩站在廊簷下看著順簷隙滴滴答答而下的雨水,冰涼一滴沁入後頸,沒來由打了個冷顫,甫一離了那體溫暖盛的身體,她這才覺得此時節的天氣已十分清寒。


    “女娃,你方才說,你叫什麽來著?”少年一邊叩門,一邊問。


    “師念兒。”


    他似反應過來一般,蘧然回頭道:“師國的師?”


    女孩心裏一驚,突然想到麵前之人是虞國的王室,而自己卻算得上是師國所留下的餘嗣,難免對此過多避諱。在這個時代,自己的身份就相當於雜縫中偷生的芒草一般苟且。若不懂得隱藏,怎麽能夠自保。


    她在少年懾人的眼神中低下頭,囁嚅半晌道:“呃,就……就叫念兒。”


    少年歩下一層階,食指與拇指微微相扣,輕輕抬起女孩的下頜,那鷹隼一般的眼裏,透出攝人心魄的光亮,“你以後,不得這麽低頭與人說話。替我做事的人,不需要在人前受氣卑微,如果不想被人踩在腳底下,就要永遠朝著出頭的地方爬,知道麽?”


    她認真點頭。


    少年盯了她一瞬,片刻道:“你以後,便喚作玉岫吧。”


    她彼時還不知道,就在她念出自己名姓的那一刻,這個十歲的琅王,已經得知她便是那日救起的師國小女娃兒。


    看著居院大門吱呀一聲打開,開門的人見來人,穩穩福了個身,瞥了眼身後的女孩,隻字不言地躬身讓二人進去,又重掩好門。


    局院內構造複雜,若不是跟著前麵二人,女孩根本不知如何走。


    穿過圓洞形的拱門,又繞過天井,眼前卻是一片豁然開朗。那是一個大的鬥場,旁邊擺滿了刀劍兵刃各種武器,鬥場上有經久抹不去的斑駁血跡,叫人心頭壓抑。


    又跟著走到一間密閉的房前,方才開門的人摸出一把大匙下了鎖,點頭讓女孩進去,那屋子裏尚且是空的,卻七零八落擺滿了碗具和草席,顯是有很多人同居此屋。


    女孩抓住門緣,出聲卻是切切道:“你還沒告訴我,要為你做什麽事。”


    少年望著女孩晶亮雙眸,心中忍過一絲莫名地疼惜,冷聲道:“留在這裏,你自然就會知曉。”


    “那……你的名字……”


    “你若能活著從這裏出來,我便是你今生的雇主。記著,你為我做的第一件事,便是在這裏,活下去。”


    房門被那人重重掩上,女孩趴在門上,支起耳朵聽門外響動,依稀聽到那少年道:“有沒有拿得出手的?”


    “回雇主,三月前送來的一個,叫鬼斬,鄙人以為可以。”


    “善,下一樁,讓他去辦。”


    事隔多年,一切如雨打的河麵,在記憶的倒映中慢慢模糊。她以為自己已經忘記那些稚嫩的時日,但隻消一個閉眼的瞬間,那些早已沉入心底的情緒就被統統繳上岸來,遍襲著身體每一個角落,鮮活而銳利。就如同開春還暖的毒蛇,再怎麽僵硬,憑直覺就能找到咬噬的對象。


    那時關進去的居院裏,如同飼養最烈的蠱,將所有的人養在一起,訓練他們兵刃、暗殺、搏鬥,每一招一式,都是拿人性命的著數。再放他們彼此搏鬥,唯有勝者才可以活下來,要麽贏,要麽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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