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城進入雨季,雨水綿綿密密,如剪不斷的線,一下就是一個星期。


    豆大的雨珠順著黑色防水布滾落,砸進路肩水坑裏。


    程景行收起長柄傘,遞給身邊的何嶽,走進開在小巷弄街邊的一間日式餐廳。


    “這家的生燒鰻魚和天婦羅都不錯,你打包一些給女朋友帶回去,記包房賬上。”


    程景行在門廳換拖鞋時對何嶽說。


    何嶽聽了馬上把剛脫下的鞋,又穿上了,道:“好的,您慢用,結束後給我信息,我來接您。”


    “不用了,車你開走,我等會有人接。”


    何嶽頷首,不再多問,走去前台點餐打包。


    程景行看了眼手機,莫愛的信息來了六條。


    他沒點開看,關了屏幕,放進西服口袋,跟著穿和服、踩小碎步的服務生穿行在隻夠一個身位的過道裏。


    兩邊的日式推拉格子門,把空間隔斷成小間,每間都不大,環境安靜,燈光昏暗,私密浪漫,適合小情侶喝點小酒,摟摟抱抱。


    前幾天,程景行就帶莫愛來過。


    這間日式料亭,是他一個朋友開的,食材從原產地海運過來,刺身品質很高,非常新鮮,更重要的是,這裏有道特色的招牌菜——榴蓮天婦羅,莫愛喜歡。


    那天他和莫愛喝了點清酒。


    莫愛臉頰紅撲撲的,他的手指一碰,就更紅一些。


    她靠著他肩膀,軟聲與他說笑,問他是不是萬物皆可天婦羅。


    這個無聊的話題,他回答得漫不經心,印象不深。


    他印象深的是,他攬著她的肩,聞到她身上清清淡淡的槐花香味。


    目光垂落,看到她羽扇睫毛下微醺迷離的雙眼,含笑說話的粉紅唇齒,再往下,衣領處的團團瑩白,線條清晰的一道溝壑,附著薄薄的香汗……


    他知道在那層貼身蕾絲遮住的地方,有他清晨留下的……


    “唰——”格子門拉開的輕響,趕跑了程景行腦中的畫麵。


    他似有些失落,矮身走進包房,看到木質矮桌旁坐著的中年男人,臉上顯出笑容,眼眸的光卻更加銳利。


    “趙叔,不好意思,讓您久等。”


    趙澤神色淡然,似笑又不笑的樣子,視線輕輕從程景行身上落了一眼,提了酒壺,在對麵的陶白酒杯裏斟上酒。


    “你叫我吃飯,你倒是晚來,得罰啊。”


    “認罰,認罰。”


    程景行解開深灰西裝的紐扣,盤腿坐下,端起酒杯,仰頭一飲而盡。


    酒杯輕扣桌麵,身後的格子門關上了。


    昏黃燈光,滿桌刺身,沒一個熱菜,隻有溫酒。


    程景行叫來服務員多加了兩個菜,再點了一份榴蓮天婦羅打包。


    橙白殷紅的生魚下壓著冰,冒著冷凝的寒氣,這注定是頓沒什麽煙火氣的飯。


    今日工作日,趙澤沒著正裝,很休閑的淺灰寬鬆薄毛衫和黑色褲子,與程景行周正的成套西裝,形成鮮明對比。


    程景行為趙澤斟酒,道:“看來傳聞沒錯,您從梁氏辭職了。”


    趙澤覺得這話好笑,說:“我是給老婆打工的人,入職離職,哪裏由得了我。”


    “哦,原來您在跟梁姨鬧脾氣呢,是我白擔心了。”


    “你擔心什麽?”


    “擔心林市的水太渾,趙叔別一不小心陷進去,難以自拔,傷了梁姨的心。”


    這話程景行是笑著說的,趙澤聽著感到一陣毛骨悚然。


    程景行是身邊這一眾小輩裏最讓他猜不透的一個。


    他並不頑劣,卻有一種天性使然的叛逆,目標明確後,他行事從不拘泥於規矩和他人眼光。


    他也不傲慢,但誰都能從他身上看到一種強勢的力量,那力量並不壓人,更像是一種本身的強大,說什麽都讓人多信他一分。


    他更不是工於心計的人,他的一切都很坦然,好似烈陽,根本不懼背光處那些蠅營狗苟的陰暗。


    就像現在他明確與趙澤挑明,林市的事他知情,他在意的不是他,而是梁茗貽。


    趙澤放下筷子,冷聲說:“程景行,我和你梁姨如何,還輪不到你置喙。”


    程景行笑意更深了,用熱毛巾擦擦手,慢條斯理地說:“阿姨過世後,你找過莫愛,要她簽下了沐沐撞人的保密協議,還讓她遠離我。”


    趙澤驟然心驚,問:“她跟你說了?她還跟你說什麽?”


    程景行道:“她沒說,我猜的,您剛剛的表情已經證實了我的猜測。您說我不能置喙您的事,您又憑什麽來管我和莫愛的事。”


    “我憑什麽?我是他的……”


    “父親?”


    趙澤的手在桌下狠狠攥緊,薄唇壓成一條線,仿佛“父親”這兩個字是燒紅的烙鐵,正壓在他心口處,他不敢動彈。


    程景行慢條斯理地從薄荷葉上夾一片粉白的魚肉,在醬油和山葵的味碟裏浸著。


    “我是不是還得叫您一聲……嶽父?”


    趙澤不接他的話,牙關鎖緊,拿起酒杯抿了一口。


    “你們倆發展到什麽階段了?”


    程景行把魚肉夾起,放到嘴裏,感受山葵沁鼻的辣意。


    “什麽階段啊……該怎麽說,就是已經過了拉拉小手的階段。”


    程景行清淡地笑了一下,突然覺得這回答也不能太草率,於是加一句:“我們住在一起。”


    意思是,該發生的都發生過了。


    趙澤斂眸,說:“我是問,有沒有到見家長的階段。”


    “我這不是正在見您這個‘家長’嗎?”


    “………”


    程景行明顯拿話埋汰他,還特意拿起溫酒器裏的酒壺,把趙澤酒杯裏的酒倒滿。


    趙澤被磨得幾番無奈,直說:“你爸媽見過她了嗎?”


    程景行佯裝了然,道:“哦,您問這個啊,她早就見過我媽了,她們最近常約著逛街喝茶,現在還一起在家研究做飯。”


    趙澤皺了皺眉,“你們不介意她和我的關係?”


    “她清清白白一個人,我們為什麽要介意,”程景行收起笑容,目光鋒利起來,“再說,她過得好不好,會不會被人另眼相看,您真的在意嗎?”


    房間陷入詭異的安靜中,昏暗的光線全然沒有營造出合適的氛圍感,隻有愈漸深重的冷寂。


    趙澤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鏡,沉聲說:“你今天約我來,是來向我問責的?”


    程景行目光如炬,“問責?您太高看自己了,她對您毫無感情,您早就沒有對她負責的資格了,我又有什麽好問的。可以對她負責的人,隻能是我。”


    趙澤沉鬱麵容露出一絲忍耐不住的怒色。


    程景行一直用溫溫和和的言語在暗罵他的薄情寡義,句句說的都是事實,他連反駁都拿不出底氣。


    最終,隻能再次擺出長輩的態度,想盡快結束這頓煎熬的晚餐。


    “景行,你找我,到底想說什麽?”


    這時,程景行手機響了一聲信息提示,他拿起來查看,然後開始念信息上的文字。


    “港城中南區西斯磨道8號寶盈花園3棟,港城太平頂8866棟別墅,石澳半島灣畔山莊376棟,港城馬會會籍……”


    “夠了!”趙澤手掌用力拍在桌子上,像是要加重這句祈使句的威力,要程景行停下。


    程景行放下了手機,幾分輕蔑地看著他,說:“趙叔在港城置了不少產業,是有什麽打算?”


    他麵色青紫,下唇打著顫,“你怎麽查到的?”


    這些資產都不在他名下,也不在梁沐沐名下,而是以幾家公司名義持有的,他做得很隱蔽。


    程景行說:“我實在想不出你在港城置業的動機,隻想到一個小小的可能性,雖然這個可能性幾乎是不可能的。但事關莫愛,我還是想保險一點,約您出來問一問。”


    趙澤不說話,靜靜等著他問。


    “您不會是想故技重施,想辦法讓莫愛離開我,把她藏港城去吧?”


    趙澤漠然地看著他,道:“那你真是想錯了。”


    程景行靜靜看了他一眼,心有些痛。


    “是我多慮了,你從來不管她死活,又怎會為她豪置資產,我真是多此一問。”


    說完,他輕輕放下筷子,單手撐地,利落起身。


    “您慢用,告辭了。”


    趙澤很快道:“林市和港城的事,你告訴莫愛了?”


    程景行說:“有些說了,有些沒有。”


    “她沒說什麽?”


    “她應該說什麽嗎?”


    趙澤不再追問,程景行也懶得與他周旋,根本不想再在這裏停留一秒鍾,很快轉身拉開推拉門,走了。


    他在前台結了賬,拿了打包盒,走出店門。


    雨還在淅淅瀝瀝地下著,比來時更大了一些,餐廳服務生送來他的傘,他接過撐開,在窄巷的昏暗路燈下看到一輛舊到掉漆的銀色汽車,徑直走過去,拉開副駕的門,收傘坐進去。


    “剛好餓了,來來來。”駕駛座上的曲少言伸手來抓程景行手裏的打包袋。


    程景行用胳膊擋開他的手,說:“不是給你的。”


    曲少言皺著眉道:“我為你在港城查了一星期,你一頓飯都不管!”


    “每年谘詢費你拿得不少。”


    “你不覺得談錢傷感情嗎?”


    “我隻覺得跟你談感情,挺傷錢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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