端王府前堂。


    李桓剛從侍衛嘴裏得到瑞獸橋的消息,便聽到門外傳來一聲吆喝。


    “太子殿下到——”


    李桓眉眼間閃過一絲冷意,不過轉瞬即逝。


    接著便整理袍角,一臉溫潤笑意,腳下步子加快,迎了上去。


    此時,李肇的輦駕穩穩停在正門,恰與薛綏前後腳到達……


    打開的角門是為王府納新人的。


    但今日端王府開門迎客,太子駕到,自然要從正門而入……


    這一正一角,恰似雲泥之別。


    李肇不著痕跡,朝著薛綏的方向投去一瞥。


    薛綏像是有所感應,腳步微微一頓,卻未回頭。


    正門也好,角門也罷,不過是一扇門。


    高貴也罷,低賤也罷。


    於她而言,不過是殊途同歸。


    -


    “太子駕到,有失遠迎!還望恕罪!”


    “快,裏麵請裏麵請……”


    李桓滿臉溫潤的笑意,一副熱情好客的模樣,目光從太子下輦的身姿上掠過,而後又有意無意地看向角門,隻瞧見一角鮮豔的胭脂紅裙裾,以及送親隊伍那一張張洋溢著喜悅的麵龐。


    李肇瞥他一眼,提了提袍角走上台階。


    “皇兄今日大喜,我特意來討杯喜酒喝,要是打擾了皇兄的興致,還請皇兄莫怪。”


    李桓不著痕跡地收回目光,神色從容淡定。


    一抬手,溫和地將李肇往裏迎。


    “太子殿下能來,那是我做兄長的榮幸。高興還來不及呢,談何打擾?”


    說罷他笑歎一聲,“不到而立,生辰算不上什麽大日子。府上納新,也是王妃賢惠,替我簡單地操辦一下,倒是讓太子殿下見笑了。”


    兩人並肩而行,一路談笑風生。


    滿堂賓客紛紛起身相迎,起初還有些拘謹。


    可見二人有說有笑,乍一看,兄友弟恭,氣氛融洽至極,於是原本緊繃的神經也漸漸放鬆下來……


    和睦。


    兄弟和睦啊。


    在一片祥和的笑聲裏。


    翡翠氣喘籲籲地小跑過來。


    “殿下,殿下……”


    剛喊了兩聲,看到太子在旁邊,一下子愣住,欲言又止。


    李桓皺眉,“太子不是外人,有事就說。”


    翡翠在薛月沉身邊多年,早已深諳後宅之事的門道。


    其實她早就到了附近,一直等到太子被迎入府內,才瞅準時機現身。


    “回殿下,方才平樂公主給殿下送了一份大禮,王妃不知該如何安置,便讓奴婢前來請示……”


    李桓隨口應道:“隨她心意就好。”


    翡翠微微低頭,咬了咬嘴唇。


    “可,可是殿下,那大禮是六個如花似玉的俏嬌娘……”


    李桓本就厭惡內宅之中那些勾心鬥角、爭風吃醋之事,平樂公主此番橫插一杠,他心裏自然不喜。


    但他素來溫和待人,也不好當場發作。


    尤其對方是平樂。


    “我看她是越發荒唐了!”


    李肇唇角一牽,“恭喜皇兄,又添新美。”


    他笑容剛一露出來,李桓就覺得脊背被人用針刺了一般,難受至極。


    “平樂什麽性子,你太子莫非不知?她純粹就是瞎胡鬧!”


    李桓無奈地歎息搖頭,隨即示意身旁的內侍成福。


    “你去告訴王妃,後宅的事,由著她處置便是,不必報與我。”


    “小的明白。”


    成福躬身領命,匆匆離去。


    李桓這才緩緩鬆開緊繃的麵容,看向李肇時,笑容又變得溫和起來,就好像方才的事情沒有發生一樣。


    “太子,裏麵請。”


    李肇也是神色如常:“請。”


    一


    另一邊,薛綏已然款步邁入了檀秋院的喜房。


    看得出來,薛月沉是費了一番心思布置的。


    喜房錦緞鋪陳,妝奩精美,一應俱全,精致得令人驚歎。


    屋內伺候的丫頭婆子,前前後後加起來足足有十幾個人。分工明確,各司其職,將裏裏外外的事務安排得井然有序。


    錦書一進來,便將早就備好的匣子抱出來,挨個給檀秋院的下人分發喜錢和喜糖。


    “薛孺人請吃喜糖。”


    “多謝孺人厚賞。”


    “莫要嫌少,一點心意罷了。”


    錢財開路有一個好處,走到哪裏都可換來一張笑臉。


    這些下人在沒有見過薛綏前,早已聽了滿耳朵與薛六姑娘有關的閑話逸事,以前懷著什麽心思不說,拿到錢的瞬間,自然是愉快的,即便原本沒有好感,此刻也添了幾分。


    一個婆子道:“今日王爺生辰,王妃正在花廳陪女眷們說話呢,讓孺人先歇著,待明日再給王妃敬茶。”


    錦書笑應:“是。”


    幾人寒暄說著,便有一個婦人湊到錦書跟前,向她示好。


    “姑姑,我有一言不知當說不當說。”


    錦書滿臉是笑,“咱們家孺人是個性子隨和的,往後在檀秋院,有什麽事情,盡可明言,不會怪罪下來。”


    那婦人想討個好,左右看了看,把錦書拉到一旁。


    “薛孺人剛進門,想必還不知情,今兒個平樂公主,給端王殿下送來了六個美人,那個個生得俏咧,咱們孺人剛來,便是有王妃撐腰,隻怕也是要受些委屈……”


    錦書明白她的意思了,歎息一聲。


    “王爺正當盛年,廣納美人也是尋常。咱們做下人的,做不了爺們的主,隻能先顧好孺人,見機行事了。”


    婦人瞧不出她什麽情緒變化,也跟著笑。


    “那是,那是,姑姑心胸豁達,說話做事有見地。”


    錦書笑問:“大嫂子貴姓?”


    那婆子躬身道:“免貴姓曾,我家那口子在庫房給王爺看門呢。府裏都叫我王順家的。姑姑也可以這麽叫……”


    錦書微笑,“你對孺人盡心,孺人也不會虧待你。”


    說罷又遞了個沉甸甸的喜封上去。


    “你叫姑娘婆子們都下去吃酒玩樂吧,孺人一路走過來,也有些疲累,想清清靜靜的歇一會兒。”


    那王順家的滿心歡喜的拿著錢,將人都叫出去了。


    喜房裏隻剩小昭和如意了,錦書這才鬆口氣,倒了杯熱茶,遞到薛綏的手上。


    “姑娘,喝口茶,緩緩神。”


    如意蹲下身,仰頭看著薛綏,心疼地說:“姑娘,您累壞了吧?婢子給您捏捏腿。”


    薛綏笑開,“我不累。”


    走個三五裏路,算得了什麽?


    一個人見過大風大浪的江海,不會再懼怕一個小水溝。


    錦書道:“今日太子倒是做了件好事,保全了姑娘的顏麵。”


    小昭和如意紛紛點頭稱是。


    顯然對於那位風光霽月的太子殿下,她們也都有了好感,這就如同錦書方才給下人發錢一樣,得了人家的好處,自然就覺得對方是好人。


    當朝太子,千官雲擁,人傑之姿,高如明月。


    他竟為她們家姑娘伴嫁……


    不是好人是什麽?


    薛綏微微勾唇。


    腦海中浮現出方才邁入角門時,李肇看向她的那一眼。


    他可沒那麽好心。


    “錦書姑姑。”


    薛綏突然開口。


    “你替我去辦幾件事。”


    錦書當即神色一正,“姑娘請吩咐。”


    薛綏道:“其一,為袁側妃,張側妃,還有幾個媵妾侍人,都備一厚禮,初來乍到,往後要承蒙她們多多關照了。”


    錦書點頭應下。


    給各院送禮,主動釋放善意,既能展現出友善親和的態度,又能拉攏人心,減少潛在的敵對情緒,姑娘這麽做是應該的。


    薛綏又道:“其二,盡快收集王府各房勢力、人員關係,陪嫁丫鬟、侍衛的背景,過往經曆,各種盤根錯節都要摸透,包括這些人,有無與朝中官員往來。尤其要留意與平樂公主往來密切的人,仔仔細細,要一字不漏地報與我知。”


    錦書再次鄭重地點頭。


    知己知彼,百戰不殆。


    人與人的關係千絲萬縷,提前洞悉,便可早做防備,以備誤入詭計。


    薛綏道:“其三,散布消息出去,就說我對藥理頗為精通,尤其是擅長醫治婦人疾病。就像上次薛二姑娘那般,差點丟了性命,最後還是吃了我的藥丸子才得以康複……”


    錦書遲疑一下,點點頭。


    懂藥理能震懾那些心懷不軌、妄圖下毒之人


    擅長醫治婦人疾病,說不定能讓府裏那些有難言之隱、不便找大夫的女眷主動與姑娘交好。


    錦書於是又問:“姑娘,可要我多安排一些舊陵沼的人手到府上,再要讓大郎君出麵……”


    薛綏果斷搖頭,笑道:“殺雞焉用牛刀?”


    她又不是真的要為她們治病。


    錦書道:“是,婢子這便下去安排。”


    錦書心裏清楚,姑娘每次找舊陵沼辦事,出手都極為大方,一碼歸一碼的付錢辦事。


    姑娘是極力想把舊陵沼摘出來。


    但在有些事情上,她又不能全聽姑娘的。


    也得聽大郎君的安排。


    姑娘不想的,偏是大郎君要做的。


    大郎君哪舍得姑娘一人涉險呢?


    錦書正要退下,薛綏突然出聲。


    “且慢——”


    錦書連忙回頭,隻見姑娘眼中閃過一抹奇異的光芒。


    “你想辦法,找人去前廳給太子傳個話……”


    在薛綏還未入府之前,錦書便按照天樞的安排,在端王府裏盡可能地安插了人手,隻為護姑娘周全。


    要辦成此事,倒也不難。


    她點頭應下,問道:“姑娘,要和太子說些什麽?”


    薛綏看了一眼如意和小昭,朝錦書招招手。


    待錦書走近,她才在錦書耳邊,低語了幾句。


    錦書的表情瞬間凝滯,片刻後,臉上綻放出笑容。


    “姑娘好計。婢子這便去辦。”


    如意和小昭麵麵相覷,心中滿是疑惑。


    有什麽事,是她們不能聽的嗎?


    難道她們不再是姑娘最倚重的心腹了?


    -


    端王府宴席仍在熱熱鬧鬧繼續。


    華觴堂裏,平樂輕執酒盞,櫻唇微抿,淺淺沾了沾唇,並未將那酒液往下咽,旋即以手輕按額角,似是不勝酒力一般,幽幽歎息。


    “本宮這是怎的,莫不是醉了嗎?”


    幾位夫人在她身側,看她臉頰酡紅,眼神迷離,忙討好地笑。


    “我等陪公主出去走走,散散酒氣?”


    平樂撐住案頭,手指微微發顫,好不容易才克製住,讓聲音聽上去平靜。


    “不必了,皇兄的酒,後勁著實大了些。我去廂房裏歇上片刻便好。”


    今日帶著兒女來赴宴,不好中途離場,可她方才因為動怒,隱隱已是煩鬱不安,不料一杯清酒下肚,更是覺得難以按捺,渾身都燥熱起來,汗都濕了衣裳。


    她得下去沐浴一下,吃幾粒藥丸子,壓一壓病氣……


    該死的情絲毒!


    該死的薛六!


    “紅杏,你留在這裏,同奶娘一起照看觀辰和童童。”


    紅杏應是。


    平樂起身覺得頭暈目眩,又在心裏咒罵一下,這才扶住綠蓮的手,搖搖晃晃地往外走。


    她的身影剛走過抄手回廊,轉角便有一個年輕公子沿著她的腳步匆匆而來。


    此人是京兆參軍的兒子範秉,當朝的駙馬都尉,文嘉公主李扶音的丈夫——


    他方才在席上聽人說起,端王的園子裏養了一隻極會說人話的五彩鸚鵡,不僅能模仿各種聲音,甚至還會背誦詩詞,十分珍愛,尋常不讓人看。


    向來對奇珍異獸癡迷的範秉,聽得心裏癢癢,便借著幾分酒意,便按捺不住偷偷過來,想要一探究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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