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綏笑了笑,沒有說話,鬆開了小郡主的手。


    那小姑娘卻不樂意了,仰起頭來對薛綏道:


    “你答應要陪我捉迷藏的,可不許食言。”


    薛綏垂下眼眸,從神色到聲音都極為溫和。


    “隻要小郡主喜歡,薛六樂意奉陪。”


    平樂急匆匆走過來,一把將女兒拉在懷裏,上下打量,盯著小郡主頭上戴的一個桃花花環,用手扯下便看她發辮。


    “誰給你梳的發辮,戴的花環?奶娘呢,奶娘在何處?”


    小郡主眼裏的娘親,平常都是溫柔帶笑的,很少對自己這麽凶,且二話不說就把她喜歡的花環拿走了,她很有些害怕,當即癟著嘴,要哭不哭地掉眼淚。


    “奶娘摔塘裏了,童童也差點摔下去,是這位好心的姑姑救了童童和奶娘。童童的辮子鬆了,姑姑還給童童重新梳好,童童喜歡桃花花,姑姑便用藤條給童童編了花環,還帶童童來找娘親……”


    小姑娘說得吭巴,但好歹說明白了。


    那奶娘不會好好帶孩子,差點淹了小郡主。


    薛六這是救命之恩啦。


    可平樂公主眼裏,這是薛六赤裸裸的挑釁。


    什麽桃花花環,編得就像一個花圈似的。


    她瞪視薛綏,“你以後離本宮的女兒遠點,不然別怪本宮對你不客氣。”


    救命之恩,不僅不謝反而大發脾氣。


    周遭沒有聲音,但各人臉上都流露出尷尬之色。


    李肇隻是一副倦怠神情,唇角微帶一絲玩味,好似局外旁觀人,懶得多看。


    李桓微微蹙起眉頭,“童童安然無恙,平樂當重賞薛六姑娘。”


    “多謝殿下,薛六不用賞賜,救人不必圖報。”


    薛綏在眾人審視的目光下,從容淡然地微笑著,似乎並不在意平樂公主的無禮和敵視,主動解釋方才發生的事情。


    “奶娘嗆了幾口水,渾身濕透了,我先打發她回去更衣,以免著了風寒,再過了病氣給小郡主……”


    平樂今日氣極了,但並不愚蠢。


    她能意識到今日的事情很不尋常,可兩個嬤嬤已經被李肇活生生的打死,很多事情都已無法還原真相,不僅沒有拿住李肇的把柄,沒能整治薛六,還多添了一個“救命恩人”……


    皇兄給她遞了一把梯子。


    平樂知道眼下應當收住恨意,向李肇致歉,再賞賜薛六一番才是上策。


    但是——


    她是公主,最得寵的公主。


    她仰起頭顱如何低得下來,當著這麽多人的麵妥協?


    人在上火的時候,是很難壓製情緒的。


    平樂目光赤辣辣地盯住薛綏,冷冷一笑。


    “好一個薛六,我不信你竟會逃遁之術?”


    薛綏微愕,“平樂殿下說的是什麽話?我為何要逃?”


    她回頭看向薛月沉,一臉不解。


    “王妃,我做錯了什麽嗎?”


    薛月沉略顯尷尬,目光掠過李桓的臉,道:“有一點小誤會。”


    “六妹妹,你方才去哪裏了?”


    薛綏看著她眼睛裏閃動的不安,微微一笑,“我更衣出來胸口有點堵悶,便去荷塘邊走了走,透透氣,救了小郡主一打聽,才知道平樂殿下在這邊,就跟過來了……”


    她看著前麵的局麵,不解地問:


    “這裏是發生什麽事了嗎?”


    薛月沉低聲道:“你別問了。”


    薛綏點頭,很是乖順的樣子。


    她是端王妃的妹妹,李桓也在場,眼下息事寧人才是最好的。平樂再是囂張,也該給幾分臉麵,可這一刻,平樂上頭的氣焰無處發泄,聞聲便更是惱怒。


    “薛六,你老實說,你是怎麽從竹林雅閣裏出去的?”


    薛綏頭微微抬起,微微挽唇,“平樂殿下為何如此肯定,我一定會在竹林雅閣裏?又為何斷定我一旦在裏麵,就會走不出來?這地方來去自由,難道有人上鎖不成……”


    一字字反問幾乎要把平樂設局的真相揭穿。


    她卻不再多說,而是淡淡望向花徑。


    “我從西南角那片荷塘過來的時候,園子裏有很多人都瞧見了,不然我如何救得了小郡主?要是平樂殿下不信,自可派人查實,看我可有一字虛言?”


    “不可能!你在撒謊!”


    平樂指著她的臉,還想要說什麽,李桓一聲低喝。


    “夠了!”


    他冷著臉看向兩側的宮人。


    “公主在春日宴上多飲了幾盞,言行失當,顛三倒四,你們還不快把公主帶回去,好好醒一醒酒!”


    看皇兄真的動怒了,平樂激憤的情緒卻控製不下來,突然捂住胸膛,臉色蒼白地看著李桓,仿若氣恨到極致一般,突然雙眼翻白,整個人軟軟地倒在了宮女的懷裏……


    宮女大驚,“公主,公主……殿下,公主暈過去了。”


    李桓見狀微微一怔。


    “快,宣太醫。”


    場麵一時混亂,公主昏迷不醒,那自然是大事,眾人焦急起來,就好像方才竹屋捉奸的事情沒有發生過一般。


    謝皇後冷眼旁觀,重重哼聲。


    “可得讓太醫好好瞧瞧,別是腦子出了什麽毛病。”


    李肇卻是無聲,端過身側的茶盞,想剛倒一口,好像想到什麽似的,又慢慢地放下去,鼻息裏輕哼一聲。


    他和薛綏隔著不遠不近的距離,遠遠看一眼對方,仿若不識。


    李桓的目光,悄無聲息的從他二人身上掠過。


    春日的暖陽暖洋洋地灑下來,盛放百花散發著甜美的香氣。


    薛綏不由就想到方才與李肇關在竹林雅室的房間裏,他在得知被她種下“情絲蠱”後,冷然含笑看她的樣子,飄飄忽忽的眼睛,一張臉深沉莫測。


    “你孤苦伶仃、滿心仇恨,你憎恨每一個人,包括我。你以為你刀槍不入,無堅不摧,堅硬如頑石一塊,實則外強中幹。”


    “薛六,你脆弱不堪,缺愛至極,你渴盼回到幼年,得到父母親人給的一顆糖,一句誇,一聲笑……”


    他的聲音仿若在冰水裏泡過,一字字如冰棱紮入人心。


    “為此,你情願舍棄一切。”


    “我不會。”


    “你會。”


    “你根本不懂。”


    “我懂。”李肇說,“你憎恨來這世間一遭,曆經千般磨難,卻未得絲毫溫暖,你憎恨那等恃強淩弱、肆意欺你之人,又盼望得到認可……”


    “那是你。”薛綏說:“我得到過,世間至善之愛。”


    “你沒有。”


    “我有。”


    薛綏笑他,“沒有得到溫情的人是殿下,不是我。我回京所求不是愛,是因果。種善因得善果,種惡因得惡果,這世間所有的業障,都應有一個公道。”


    “神辦不到的事,你來辦?”


    “神的事我不辦,我辦閻王的事。”


    那時那刻,他二人相對。


    昏黃黯淡的燈火,恰似一層薄紗,在他們的麵容上投下斑駁光影,如夢似幻。她高傲的影子落在他的腳邊,如同無聲訴說的倔強。


    一種莫名且荒謬的情緒如同野草……


    在這幽閉的空間裏肆意瘋長……


    空氣黏稠熾熱。


    他目光緊緊鎖住她,幽火在漆黑的眸底燃燒。不知是如何伸的手,那般用力拉扯,如蒼鷹攫兔,將她柔軟的身軀壓在胸前,不容抗拒的霸道,近乎隱忍地咬牙切齒。


    “薛六!”


    修長的手指骨節分明,壓在她的脖頸上……


    不甚用力,仿若撫慰,她卻莫名喘不過氣,喉頭發出帶著細微顫音的“嗚嗚”呻吟。


    在那張木榻上,二人像瘋子般打了一架,袍服糾纏摩挲,呼吸可聞,如同兩隻困獸,無聲地角逐……


    折騰出一身熱汗,好似剛剛從水裏撈出來的一般,他濕漉漉的懷裏壓住一個濕漉漉的她,身軀緊緊貼合,熱氣相互交融,分不清你我,緊貼的胸膛裏,是彼此的心髒在滾燙搏動……


    有一滴冷汗,順著他棱角分明的下頜,一路蜿蜒而下,悄然滾入那線條優美的脖頸、微微起伏的喉結……


    她聽得見他的喘氣,卻看不透他的眼睛,直到外間的嬤嬤聽到他們的聲音,悄悄打開門鎖來偷看……


    有時候她想。


    她和李肇是同一種人。


    都狡猾孤獨,自我清醒。


    不會為任何人妥協,除非共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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