嫁妝抬出府,跟著迎親隊伍經過福安巷,很快便上了主街,引來不小的轟動。


    一箱接一箱的嫁禮依次蜿蜒而去,大到臉盆、酒壺,小到茶匙、筷子,精到江南頂級織坊的金絲銀線,無一不彰顯著奢華和財力。


    這般隆重,用十裏紅妝形容,都嫌寒酸。


    福安巷裏豔羨聲不絕。


    “瞧瞧這薛四姑娘的嫁妝,一百二十抬都不夠數吧。”


    “我看得有一百五十抬往上……”


    “這還是個庶出的姑娘,可見大夫人是個仁厚的,沒有兩樣心,不薄待庶出的女兒。”


    圍觀者熱切地討論著。


    這時,便有知情人往裏湊。


    “喲,你們還不知道呢?這可不是大夫人備的嫁妝,是平樂公主賞賜給薛四姑娘的。”


    “薛四姑娘和平樂公主是手帕交。”


    “關係可親厚著呢。有平樂公主的,便有薛四姑娘的,不分彼此。”


    錦書早早便安排好了人手,分散在人群裏,要把這些消息傳遞出去。


    薛四姑娘想和平樂公主捆綁,那就讓她們再捆綁得深一些。


    上京但凡有一隻狗不知情,錦書都覺得有負姑娘所托。


    “青天大老爺,如此豐厚的嫁妝,得吃多少民脂民膏啊?”


    “高門披錦繡,貧戶歎伶仃!”


    “可憐,濁世堪悲!”


    不知從哪裏傳來的吟歎聲,蓋過了喧嘩,人頭攢動熱鬧的街麵上,顯得尤為突兀。


    混亂間,突見一群蒙麵黑衣男子從街邊酒樓、屋舍屋脊間一躍而下。


    他們身著勁裝,動作敏捷,眨眼間便衝到迎親隊伍中間。


    當先一高壯男子手中大刀一揮,大嗓門呐喊。


    “殺富濟貧,我輩義不容辭!”


    “取之於民,用之於民!”


    “不義之財!百姓盡可取用,由我擔責……”


    他話音未落,那群黑衣人蜂擁而上將迎親隊伍衝撞開來,那些用紅綢捆綁整齊的嫁妝推倒在地,箱子上的鎖頭砍爛了,筐子裏的財物被推散得滾落一地……


    街麵上,頓時亂作一團。


    圍觀人群先是慌張地逃竄,眼看黑衣人並不殺人,有一些膽大的帶頭衝上去“撿走”散落在地的貴重器物,眼看無人阻止,更多的人衝了上去,再無顧忌地爭奪財物……


    見利不貪,有違人性。


    人群一擁而上,滿街都是擠上去哄搶的百姓。


    更有甚者,呼朋喚友,召集全家老小一起來占便宜。


    靖遠候府的家丁侍從想阻止,奈何“順手牽羊”的人太多,攔住了這個,攔不住那個,等京兆府的官兵聞訊趕來,除了搬不動的大件物品,那些貴重的嫁妝,幾乎被洗劫一空……


    而這時,黑衣人早已不見了蹤影。


    那些搶東西往自己家裏搬的,全是尋常百姓。


    法不責眾,如何把丟失的嫁妝找回來?


    當街搶劫,簡直無法無天。


    可百姓私下裏,卻拍手稱快!


    有不少人遺憾,離得太遠,沒有撿到寶……


    於是這一天,上京十裏八巷都充滿了快活的氣氛。


    薛四姑娘的大婚,當真普天同慶!


    -


    喜轎外,騎在馬上的新郎官顧介,緊攥韁繩的手,指節泛白,麵色沉如墨染。


    喜轎裏,薛月盈早已哭花了妝,哭紅了眼,淚水混著脂粉,糊了一臉。


    嫁妝被洗劫一空,那婚禮便不辦了嗎?


    侯府辦喜事,本想風風光光。能請到的人都請來了,喜帖發出去數百張,怎麽可能說不辦就不辦了?這盛世婚禮,終是不能如她所願。


    從人人豔羨,到人人踐踏,就一瞬之間……


    於是那喜樂聽上去,如同喪樂一般。


    八抬大轎,終是到了靖遠侯府。


    一抬抬嫁妝要麽成了空箱子,要麽被砍得七零八落,狼狽的迎親隊伍,誤了吉時,拜堂便也匆忙。


    薛月盈被喜娘扶著上堂,腳步虛浮,身形纖弱得仿若風一吹就能倒下。


    靖遠候和春夫人早得了嫁妝被劫的消息,心下雖有不悅和難堪,但有眾多賓客在堂,也不得不顧全大局,強顏歡笑,維持著侯府的體麵。


    喜娘滿臉堆笑,聲音清脆響亮:


    “新婦敬茶,公婆飲下,福澤綿延,家和事興。紅紅火火,兒孫滿堂喲!”


    茶水是早就備好的,春夫人端坐,麵無表情。


    薛月盈低垂著頭,覺得這些吉利話,都像是在扇她的耳光。


    喜堂裏被人擠得水泄不通,周遭充斥著各種嘈雜的聲音。


    她今日天不見亮就起身梳妝打扮,到如今早有些脫力,又受了一場驚嚇,在這氛圍裏,忽生窒息,氣都快要喘不勻,耳畔的笑聲變得刺耳,好似所有人都在圍著她嘲笑,奚落,指指點點……


    她慢慢地跪下去,接過茶水,雙手顫抖著,還沒有來得及奉給春夫人,便覺得頭暈目眩,喉頭竄出一股腥氣……


    “新娘子,還不敬茶?”


    喜娘見她不動,又笑著提醒一句。


    此刻的薛月盈,胃裏頭如激流湧動,她竭力想要抑止,誰料一張嘴,便如同洪水開閘,“嘔”的一聲便噴了出來,穢物飛濺到手上的茶杯裏,還有一些,直接噴到了春夫人和靖遠侯的臉上……


    -


    靖遠侯府傳來消息的時候,薛綏正坐在垂花廳裏,同老太太和三夫人陪著幾位夫人太太飲茶說話。


    那婆子壓著聲音,單獨對老太太說,四姑娘敬茶時丟人了。


    “新婦到正堂,拜見公婆長輩。四姑娘捧著茶水犯惡心,當眾吐了一地,茶水裏都是穢物不說,還噴了靖遠侯和春夫人一臉,那場麵別提多狼狽……”


    崔老太太的臉色,難看得好似鍋底的黑灰。


    “這孽障,把薛府的臉都丟盡了!”


    那婆子垂著眼,又低低地道:“這還不算呢,四姑娘受了那般大的刺激,人都有些不好了,這一嘔吐喧鬧,當場便見了紅,顧四姑爺嚇壞了,請了大夫……這下子懷著身子的事,怕是瞞不住了……”


    崔老太太手中的茶盞“哐當”一聲響,險些拿捏不穩。


    她既心疼丟失的嫁妝,又氣恨薛月盈不爭氣,落了薛府的名聲,恨得咬牙切齒。


    “早知如此,當初就該一碗湯藥,落了那胎!”


    薛綏坐在旁側,聽了滿耳朵,默默心痛了一下春姨。


    對不住她老人家了……


    事後隻怕得送些禮品,慰問她一下。


    婚禮鬧成這樣,賓客們坐下去也是尷尬,很快便散了。


    薛綏領著兩個丫頭回到梨香院,徑直把房門關起來,隻留了小昭在屋裏紅袖添香,然後坐在案前,奮筆疾書。


    小昭幸災樂禍地笑。


    “四姑娘這回把臉都丟盡了,看她怎麽好意思回門……”


    薛綏筆尖微頓,“丟臉算得什麽?”


    小昭聞聲便按捺不住,“那不如讓她丟命?”


    薛綏抬頭看她一眼,哼笑一聲,默默將紙卷在信筒裏,把靈羽抱過來,溫柔地撫摸它的鴿子腦袋。


    “去吧。”


    李肇識人極準,把她也看得通透。


    舊陵沼北鬥七門汲汲營營,卻大多是販夫走卒,市井人家,很難涉足和滲透到朝堂裏,更別說把手伸到這個皇朝的權力核心,攪動風雲。


    所以,接下來的事要靠李肇了……


    小昭有些疑惑,“太子殿下,會聽姑娘的嗎?”


    “不會。”薛綏微微一笑,“但天下熙熙,皆為利來。”


    李肇不會拒絕對他有利的事情,送到手裏的餡餅,不吃白不吃。


    不損傷分毫,便可鏟除異己,他何樂而不為?


    -


    東宮水榭。


    正在賞花的李肇,見到了那隻鴿子。


    脆生生的咕咕叫,比旁的鴿子好似更白淨。


    李肇低頭,看一眼信筒上那個帶刀的骷髏頭,再展開薛六卷在其間的紙條,幽深的黑眸底,一抹明澈的光漸漸轉暗,猛地將紙條緊緊攥入拳心。


    堂堂天潢貴胄,她想差遣便差遣?


    梅如晦在他身側看得分明,不由詫異。


    滿朝文武乃至崇昭皇帝都頭痛的太子爺,也有了頭痛之人?


    依她吧,沒麵子,如同受她利用。


    不依她吧,很吃虧,不劃算。


    這真是一個兩難的事情。


    梅如晦身為太子賓客,這時候該出來分憂了。


    他拱了拱手,道:“殿下,下官有一言,不知該不該說。”


    李肇回頭看他,雙眼如若寒潭。


    “不知道,可以把舌頭割掉。”


    梅如晦:……


    他清了清嗓子,欠了欠身。


    “黑衣人襲擊迎親隊伍,京兆府聞訊後傾巢而動,又差了兵馬司協同,拿著薛府的嫁妝單子,到處搜查贓物,端王眼下也是焦頭爛額,正是時機。”


    “鬼穀子言:捭之者,或捭而出之,或捭而納之;闔者,或闔而取之,或闔而去之。捭闔者,天地之道。捭闔者,以變動陰陽,四時開閉,以化萬物。對立,也是依存,薛六姑娘坦誠相待,我們便可用之。”


    又笑道:“這招數雖是陰損了些,卻是亂中取勝,渾水摸魚的好計。嫁妝單子可是實在證物,財物來處一查即明,想要收回,可是得罪了滿城的百姓呀。即使陛下有心偏袒,治不了大罪,也能讓他們大傷元氣。”


    說罷見李肇黑眸幽深,他又見機諫言。


    “不如暫且推薛六姑娘一把,殿下坐收漁利!”


    李肇想了想,低笑兩聲。


    “漁利?隻怕孤也是她池塘裏的魚……她想要的,也是孤的命!”


    他說著便回房,換上朝服。


    來福公公盯著主子陰晴不定的臉色,小心翼翼地問:“爺,咱這是要去哪兒?”


    李肇:“戶部走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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