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綏沒有拒絕薛月沉的安排。


    盡管她覺得十分可笑。


    男子的寵愛,從來不在於是不是喜愛吃那一口雲片糕,更不在於女子是“端莊持重”還是“妖冶嫵媚”。


    一心撲在朝堂的端王殿下,怎會在意後宅的瑣碎小事?


    還是薛月沉太看重細枝末節,一門心思想要拿捏男人的心,反倒把自己困於這狹隘的方寸之地,將心鎖死。


    出門前,她瞧見王府的侍衛押著靈虛道人和他的兩個徒弟,正往會賢堂的方向而去,輕輕笑了笑。


    翡翠瞧著那笑容怪異,不禁開口:


    “六姑娘在笑什麽?”


    薛綏嘴角微翹,淡然地應道:“我從沒見過這等世麵,看著稀奇。”


    翡翠瞥她,鼻腔裏輕輕哼笑一下,暗裏那句“土麅子”,沒有宣之於口。


    -


    永興坊的主街熱鬧非凡,人來人往,喧囂聲不絕於耳,叫賣、談笑,交織在朱紅的樓閣和翠綠的樹木間,仿若一鍋沸騰的熱粥。


    再轉一條巷子,便能望見那久負盛名的珍寶閣。


    薛綏帶著小昭、如意,身邊跟著翡翠,四人沿街走來,賣雜貨的小攤主,一個個滿臉堆笑地招呼著路人,誰也沒有留意那一旁靜靜停靠的馬車。


    那馬車車身漆黑如墨。


    車簾是用厚重的青錦製成,質地密實。


    隔絕了光,也隔絕了裏頭的人。


    薛綏仍像上次一樣,低頭走過去。


    這時,背後忽然響起一聲雄渾的吟唱。


    “矢誌千秋永,那故人何不來相見?”


    是關涯的聲音。


    混在嘈雜的人聲裏,直直鑽進薛綏的耳中。


    旁人不一定聽懂,薛綏卻心頭猛跳。


    這是在大街上!


    光天化日、眾目睽睽。李肇莫不是瘋了?


    不惜當著端王府下人的麵,暴露彼此的隱秘?


    她不信他敢。


    薛綏下意識地往前急走兩步,突然聽到一聲低低的鳥鳴。


    熟悉而清脆的鳥叫聲從簾子裏傳來,長短不一,是那種被觸怒的不耐。


    薛綏登時變了臉色,恨不得把李肇的頭擰下來。


    早上她打發靈羽去給搖光送信,為何落到了李肇的手上?


    “噫,那鳥叫好生奇怪……”翡翠說著便要回頭去看,而關涯已打了簾子。


    情急之下,薛綏伸手撫向鬢發,看似不經意地整理頭發,實則不著痕跡地揚手一擲,隻見不遠處那匹馱著貨物的騾子突然就受到了驚嚇,嘶叫一聲,向前狂奔而來。


    薛綏和小昭對視一眼,身姿敏捷地拉開如意,堪堪避開。


    騾子就那樣直直撞向翡翠。


    “哎呀!”翡翠猝不及防,摔倒在地,發出一聲驚呼。


    小昭趕緊上前扶住她,罵了兩句無辜的騾子,關切地問:


    “翡翠姑姑,你沒事吧?”


    翡翠咬著牙,滿臉痛楚,卻難以直起身子。


    “我,我的腰……腰閃了……”


    薛綏道:“如意,你扶翡翠姑姑去前麵的濟安堂,找大夫看看。可莫要傷了筋骨,耽擱了姑姑的身子。”


    翡翠一怔,麵露猶豫之色。


    “那如何使得?主子交代的事還沒辦成……”


    薛綏溫聲笑開,輕言細語地安撫:“姑姑放心,這點小事我還是辦得好的。誤了正事,回去自有我向王妃交代。”


    翡翠很不情願假手於人,但身子實在痛得厲害,走路都要人扶,也沒有別的辦法,隻得不情不願地被如意扶著,一步一挪地離開了。


    薛綏這才不慌不忙地走回巷口,看向那輛停靠的馬車。


    “故人意如何?”


    李肇旁觀了她的一係列反應,似是極為愉悅,簾子裏發出一聲低笑。


    “上來。”


    聲音溫和,帶著笑意。


    可簾子打開一角,碰上那雙隱在暗處的眼睛,卻冷得好似寒冰,仿若能瞬間將人凍結。


    大街上人來人往,便是無人認識這是東宮的車駕,薛綏也不願惹上事端。


    她不言不語地上車,微微欠身,不請而坐。


    車內空間寬敞,鋪著一層厚厚的錦褥,擺放著精致的茶具和香爐,嫋嫋熏香彌漫,幽幽淡淡,仿若來自仙境,奢華不似人間。


    薛綏直視李肇,目光平靜如水。


    “殿下有話不妨直言。”


    李肇笑問:“孤這顆棋子,用著還算趁手?”


    那語氣,仿佛在談論一件無關緊要的事,輕鬆又隨意。


    薛綏卻明白,她麵前,是萬丈深淵。


    稍有不慎,便會粉身碎骨。


    “殿下何必妄自菲薄?你是執棋人,我才是棋子。還是說,堂堂儲君,竟要出爾反爾不成?”


    李肇臉上的笑意,猛地褪去。


    取而代之的,是一雙深不可測的黑眸,沉若深淵。


    “當日薛六姑娘一廂情願找上門,孤並未同意。”


    薛綏嘴角上揚,笑容更為擴大了一些。


    “那就怪了,既然殿下沒有同意,為何要在邛樓案中配合我,殺尤知睦,攻老君山,清剿匪患,暗撐鴻福賭坊,乃至打壓薛慶治、彈劾端王?”


    李肇:“孤想看看,你要如何變強。”


    便如同一時新奇收了把尖刀,擺弄擺弄發現刀鋒太利,可能會誤傷其手,就想要棄之入庫嗎?


    薛綏目光凝結在李肇英俊的麵容,唇邊露出一個薄淡的笑容:“可我不是殿下手上的風箏。想放便放,想收,便可收回來……”


    李肇:“這麽說,孤管不住你了?”


    薛綏怔了怔:“殿下要這麽想,我也沒有辦法。”


    簡短的幾個字,硬得仿若一堵牆。


    李肇按住眉心,氣出冷笑。


    “薛六姑娘,好大的膽子!”


    薛綏無意觸怒他,緩了緩神色,微微欠身,儀態恭敬,“殿下息怒。薛六絕無冒犯之意,從始至終,也初心未改,一直唯殿下馬首是瞻。”


    “為孤馬首是瞻,是以要做李桓的媵侍、庶妃、側妃?還是說等著做端王妃?乃至皇後,母儀天下?”


    薛綏愕然。


    隨即笑了起來。


    “殿下很沒有道理。”


    她微微一笑,定定地看著李肇。


    “我在幫你。薛六跟殿下是一夥的。”


    李肇冷眼:“孤還沒有淪落到要靠一個女子。”


    薛綏糾正他:“不是靠,是合作。”


    李肇:“薛六姑娘,你到底要什麽?”


    薛綏從不隱瞞複仇的心思,微微思忖,便正色應道:“殿下知曉我為何回京。端王離平樂公主更近,也可以讓平樂公主更痛。至於我要什麽……”


    她遲疑片刻,又道:“我要以我之手,撥亂反正,蕩滌這世間汙濁,還蒼生一個朗朗乾坤。這樣說,殿下會不會笑話我?”


    李肇嘴角扯了一下。


    果然笑了。


    可惜是冷笑。


    “薛六姑娘,有些話,不用挑明了吧。”


    薛綏幽幽歎息一聲,“殿下,薛六不懂。”


    李肇微笑,那雙狼一樣的眼睛,肆無忌憚的往下,落在她眨動不停地眼睫上,全無憐香惜玉,句句皆是涼寒。


    “李桓是你的棋,孤便不是嗎?”


    薛綏回視他,不經意地一笑。


    “棋至險處,好用為上。薛六從無搖擺之意,是棋子還是棋手,殿下又何須分得太清?”


    她以為李肇懷疑她兩麵三刀,從中漁利。雖然事實如此,但還不到跟李肇翻臉的時候,還是假意申辯了一下。


    李肇聽罷竟是一笑。


    “借淨空和尚的嘴,不動聲色地控製端王妃。再製造尤知睦和奶娘的離奇死亡,巧妙布局,為自己謀得一個合理身份回京,步步為營,離間、分化,挑撥矛盾,又安排薛慶修假死,讓薛府眾人自亂陣腳,爭先恐後自暴短處……”


    “待時機成熟,薛慶修‘死而複生’,在端王麵前巧妙地揭穿大夫人勾結道士、抬高親生女的謀劃,為十年前的自己洗刷清白,借老君山一案,抬舉三房,打壓大房,離間端王和薛家關係,就勢籠絡老太太,徹底重塑薛府格局,將地位岌岌可危的端王妃玩於股掌,操縱各方勢力,這布局謀篇可稱得是天衣無縫……”


    他看著薛綏,緩緩開口,語氣不緊不慢,卻猶如重錘,透著讓人無法忽視的壓迫感。


    “這般手段,薛六姑娘,讓孤大開眼界了。”


    薛綏雙手平放膝蓋上,坐得筆直端正,神色平靜。


    “殿下也不遑多讓,不僅會操縱人心,還會操縱鴿子,逼人就範呢。”


    臉不紅氣不喘的回懟,她半分不怕。


    李肇淡淡地問:“薛府和端王府是踏板,東宮又是什麽?薛六姑娘的狼子野心,何以休止?有朝一日,這座皇城,李氏天下,於你,又是什麽?”


    他是太子。


    是李氏江山的太子。


    維護的是李家人的利益。


    這一點他與端王、平樂,並無不同。


    李肇可以允許她在眼皮子底下,為端王一黨添堵,卻不會允許他禍害李氏江山,為自己添堵。


    一旦他心生忌憚,必定會先下手為強。


    “沒有。”薛綏心如明鏡一般,微微一笑,清楚地說:


    “回京前便告訴過殿下,我隻為複仇。有薛六在,於太子,隻有利,沒有弊。太子若不放心,且行且看。”


    李肇將靈羽從旁邊的架子取過來,逗弄兩下。


    “這鳥,孤喜歡。”


    薛綏:“我不會送你。”


    李肇一怔,氣極而笑。


    這個薛六極有挑起他怒火的本事。


    他手指輕勾,靈羽便站在那修長如玉的指上,遞到薛綏麵前。


    “但有一句虛言,孤便扒了這隻鴿子熬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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