告別種子島的那一天,終於還是悄無聲息地來了。


    搬家工人從房子當中進進出出,貴樹手拿一個裝滿大麥茶的紙杯,坐在空無一物的房間裏,望著生活了好幾年的地方,滿眼都是初到這裏的第一天的自己。窗外濃綠的田野,若隱若現的大海,熟悉的夏日潮風順著打開的窗戶撲麵襲來,風裏挾裹著熟悉的海水的味道。這些熟悉的景色,又一次勾起了他的心弦。


    南國的夏天,總是那麽熱烈而難熬。但是從今日之後,這裏的一切,全部都將僅僅成為記憶的一部分。而在下一個目的地等待著他的,也將不再全部都是記憶裏的大家。


    雖然在上學期的尾聲,班級裏的大家已經為貴樹他們開過了送別會,但是對於就這樣匆匆離開,沒有和大家好好道別這件事,貴樹的心中還是尚存一絲遺憾的。


    牆上的掛曆,就這樣終結於八月的某一天。雖然在這之後的日期,都已經被貴樹用裁紙刀一點一點地小心裁去了,但是在昨晚,貴樹還是將它從牆上摘了下來,連同來到島上後收到的信件和自己的日記本一起,放入了某一個搬家用的紙箱當中。此刻,那些代表著他在種子島上的全部記憶的一切,都已經靜靜地躺在搬家車的車廂當中了。


    “小貴樹,我們就要出發了哦!”父親的聲音,此時若隱若現地飛入了貴樹的耳中。


    “終於還是要和這裏說再見了……“貴樹喃喃道。他向樓下應了一聲,將手中的大麥茶一飲而盡,然後將紙杯拋進了牆角的垃圾桶當中。在收拾好要隨身攜帶的東西之後,他封好垃圾袋的口,懷著不舍的心情將它一同帶下了樓。


    樓下搬家公司的人員仍在裝車,父親也在打包自己的行李。貴樹將垃圾袋扔到門口的裝可燃垃圾的垃圾箱內,又不舍地退回到了房子裏。這棟房子,不知道承載了他多少日日夜夜的回憶。可是,一切的回憶,至此已然戛然而止。不久之後,這棟房子將會迎來新住客,也將會承載著與現在更加迥異的回憶與光景。但是,這一切,卻將永遠與他無緣……


    滴答,滴答……


    淅淅瀝瀝的雨滴,不知道什麽時候便落了下來。在檢查過房子當中沒有遺落下的物品之後,貴樹和父親撐著傘,沉默著見證了最後一個箱子被塞入貨車的車廂的那一刻。然後,他們便乘上了貨車前麵停著的,與來時一模一樣的nasda迎賓麵包車,向著西之表港的方向移動了。


    濃鬱的田野在疾速地後退,那些熟悉的地方——例如星原海岸,住吉岬,牧川海岸之類的也都飛速地消失於貴樹的眼前。隻此一別,或許今生今世他都將無法回歸島上,更別提再一一重溫那些熟悉的一切了。所以,此時坐在車上的他,在不知不覺當中露出了一絲落寞的神情。每路過一個熟悉的地方,他都如同和朋友們道別那般,向窗外輕輕地揮手,同那些遠去的地方,默默地說了聲“再見”……


    等到貴樹坐上高速船,向著鹿兒島港快速移動的時候,外麵淅淅瀝瀝的雨已經慢慢地停了。那些搬家的紙箱子們,也被裝在高速船的貨艙裏,到了鹿兒島之後,他們就將被直接送往機場,通過航空的方式到達他們的目的地,也就是貴樹暫時的新家。而貴樹也會在稍晚的時候從同樣的地方起飛,暫時地同九州島告別了。


    大海泛著洶湧的波濤,海鷗們也在迎風飛舞。貴樹沒有同從前一般坐在船艙裏,而是來到到了船尾的甲板上。雨後清涼的海風輕拂他的的臉頰,潮鳴的聲音也一齊湧入他的耳際。


    望著慢慢地遠去的種子島,在島上的日子如同大海的潮水一般洶湧地湧上少年的心頭。


    “美鳥,寧寧春,立花誠,早耶香……”貴樹默默地念著一個又一個熟悉的名字,眼角默默地流下了一滴眼淚。雖然他知道很快大家就會在長崎重逢,但是大家畢竟相處了這麽長的時間,彼此之間都早已有了默契。即使是麵對暫時性的離別,大家一時間也是會難以接受的。


    不知不覺間,一個熟悉的話語慢慢地浮現在他的腦海。那是一句衝繩方言,是他還在東京的時候,秋野嵐告訴他的。


    “無論身在何方,隻要相識相知,大家都是一家人!(作者注:原文「いちゃりばちょーでー」,用一句古詩翻譯是“海內存知己,天涯若比鄰”)


    他輕輕地叨念著這熟悉的話語,一種奇異的感覺便撲麵而來,令他憂鬱的心情也慢慢地消散了。


    天上的陰雲慢慢地散開,高速船駛入了鹿兒島灣,兩岸的丘陵慢慢地顯現,種子島也漸漸地消失在地平線的那端。


    貴樹走上了船頂的觀景台,海鳥正歡聲笑語地在他的頭頂飛來飛去,近得似乎觸手可及。遙遠的櫻島,正在地平線的彼端若隱若現。


    雲開日升,接近正午的太陽從雲層當中露臉。陽光斑斑駁駁地灑在海麵,十分耀眼。


    一陣強烈的海風吹過,令貴樹不自覺地閉上了眼睛。他像是被風牽著手那般,身體不自覺地轉了半圈。


    當他再次睜開眼睛的時候,便望見了令他驚喜萬分的景色:一輪彩虹,正慢慢地浮現於櫻島的山巔之上。


    “啊,好美……”看到眼前這許久未見的景色,貴樹不禁驚喜地感歎道。


    但不知為何,看到那道彩虹的那一刻,他卻突然間又有了一種想哭的感覺……


    ……


    “嘩啦……”日記本翻過了最後一頁。貴樹恍然驚覺,此時窗外已然暮色四合。雖然他中午已經吃過披薩,現在胃裏也早已空空如也。


    他從椅子上站了起來,望了望身邊那堆成山的日記本,心中不知不覺間有了一種釋然的感覺。闊別一年多,他終於回到了九州島。雖然他所處的位置已經從九州島的最南邊來到了西北邊,但是此時此刻炎夏中的一切,卻與當時的光景沒什麽兩樣。隻不過,此時此刻的他正身處於長崎的鋼鐵叢林當中,而非種子島的田園景色。


    肚子咕咕的叫聲將他拉回到了現實,牆上的時鍾也指向七點的方向。他又一次撥通了披薩店的電話,然後輕輕地打開了窗戶,夏日的晚風便瞬間湧入了房間的每個角落。長崎也是個海濱城市,也一樣會有海風吹拂。靜謐的夏夜,坐在窗口,聽那遙遠的海風和潮鳴,一樣令人神清氣爽。在等待披薩送達的間隙,他便搬來椅子,坐在窗前,默默地想著那些有關於未來的事情。


    新學校、新生活、新朋友,當然還有……


    “重逢”


    這個詞匯倏忽從貴樹腦中閃過的時候,連他自己都嚇了一跳。


    他也不知道為什麽自己會這麽想,但是,在這陌生的地方遇見曾經的朋友,這概率似乎也太低了。雖然他確實曾和美鳥重逢,但是他卻不太相信,這份幸運能夠再次降臨在他的身邊……


    迄今為止的全部回憶,都已全部鋪陳於他的心中。一個個熟悉的臉龐和聲音,都早已成為過去式。從明天開始,他就要邁出嶄新的旅程當中的第一步了。明天,他會在開學前提前去學校,去取屬於自己的校服,同時也要與班主任和教導主任做入學前的對談。在經過這一係列的儀式之後,9月1日的清晨,他在這裏的新生活便正式啟幕了。


    又一次成為轉校生的他,雖然早已熟悉如何坦然地同大家相處。但是他卻也仍未知曉,幾天之後的自己,究竟該懷著什麽樣的心情,去和大家道第一聲早安……


    貴樹懷著這樣的思緒,在晚餐的披薩到來之前,一直眺望著窗外那陌生而繁華的街道發呆。那些來自未來的遙遠思緒,正慢慢地於少年的心中生根發芽。


    (第一部分完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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