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落遲暮之時,窸窸窣窣飄起了片片雪花,江府東院,倚梅園的玉露亭裏。


    梅花裹著冬雪開的正豔,那一莖虯髯蒼勁的梅枝,在漫天飛絮裏延伸,穿透墨香詩韻,隻一縷冷香,便暈染數朵紅梅,放眼處,“雪似梅花,梅花如雪,如此奇絕之景,看花之人卻無心探個究竟,隻餘聲聲歎息隨著夜幕的降臨,縈繞在這寒寂的冷風中。


    “蓉兒,如今事已成定局,那村婦不出幾日便會被打發到別院去!你何必再多此傷懷,莫再傷了身體!”林母柔聲寬慰著林欣榮說道


    “打發,這是何等打發,又是院子鋪子,又是良田銀子的,這也叫打發!母親是不知道,那賤人腰間掛的玉佩,可是老爺入仕時,老太爺贈他的,他往日裏寶貝的緊,自老太爺過世後,他日日都佩戴著從不離身,我看我這笑話,要被這聖京城的人看個清楚了!我幹脆明兒個回了本家,這往後也別再回來了!”


    “這是哪裏話,錯又不在你,何故說些如此喪氣的話,這明理懂是非的人定是要憐惜你受如此委屈的,那些個不明理的市井粗婦,何管她笑與不笑,一塊玉佩而已,死物一個,都是無關緊要的!”


    林欣榮聞言,可能是依著自家母親在身側的緣故,瞬間卸下了江家主母的派頭,撫在玉露亭的石桌上哭了個透徹。


    林母見狀心疼的用手撫摸著林欣榮的背脊,悠悠的歎了一口氣,說道:“兒啊,哭有何用,此時你也不該隨著娘親回林家,也不該在此時與沐兒生出嫌隙,不是娘狠心,這世間的情最經不起折騰,這男人的心啊,也是瞬息萬變,走了姚婉芝,還會有李婉芝,張婉芝,莫讓她人在此時鑽了空子,留下吧,全全是為了孩子!”


    提到孩子林欣榮這才警醒,她抬起頭,淚眼朦朧抽抽搭搭的問著身側的老媼:“嬤嬤,衿兒與染兒可用過晚膳了?”


    “回小姐,公子還不曾用,晚膳時未見公子來用膳,老爺命奴婢將膳食送去公子的書房,奴婢去時,房門從裏麵落了鎖,奴婢喚了公子,公子隻說是在小憩,要晚點再食!小小姐尚小,心中不留事,晚膳老爺吩咐廚房做了她最愛吃的糖醋小排和釀丸子,她開開心心的食了兩碗米飯,飯後又拉著老爺踢了會兒蹴鞠,這會老夫人陪著她在靜芳院玩呢?”林欣榮的乳母崔氏徐徐道來。


    聞言林欣榮心中泛起一絲自責,又忙問道:“那衿兒可還好?”


    “我來前兒,公子院子裏的素心來報,說是公子去了西院那個小丫頭的屋內,命人布了飯菜,就在那廂食了晚膳,呆了約莫兩刻鍾的時間,出來時步態輕盈,臉上神情也較之前好上了許多!”


    “去了西院食的晚膳?”


    “是的,小姐!”


    “這是何故?”


    “奴婢也不知,現下公子去了老爺的書房,小姐可要去瞧瞧?”


    林欣榮起身欲去瞧瞧,可礙於麵子,心中又覺得甚是別扭,又匆匆坐下,別過臉沉聲說道:“我不去!管他們做甚!”


    林母看著自家女兒嬌憨的模樣,不由的嗤笑出聲:“去吧,去瞧瞧,記住為娘方才與你說的話,時辰也不早了,娘也要回府了”


    “是母親,那蓉兒送你!嬤嬤你去廚房叫人備些甜湯,送到書房!”欣榮起身,攙扶著林母離開了倚梅園。


    雪如鵝毛,灑落庭前,積起了一層如玉的白霜,夜靜如織,萬籟俱寂,書房外的長廊下,掛起了盞盞明黃的燭燈。


    江子衿從小廝手中接過雨具,說道:“你去大門處守著,有人來了便來通報!”


    “是,少爺!”


    小廝離開,江子衿抬手敲響了書房的門:“父親!”


    江沐抬頭望著門紗上的那個瘦長的黑影,低聲應道:“進來吧!”


    江子衿將雨傘卡在門沿外,拍拍身上雪花暈染的水汽,推門而入。


    入門一眼便望見了,燭光下手握筆杆正在書寫奏折的父親,發現他眉宇間盡是疲色,江子衿不禁蹙眉愣在了原地,他心想這些時日父親是如何冒著生死救下雲初和落姝的,心中一時很是心疼,望著他的神情裏也盡顯哀傷。


    “愣著做什麽,過來爹爹這裏!”江沐放下筆,招手喚江子衿上前。


    江子衿回過神,抬腳走到書案前,望著他消瘦的臉龐,關切的說道:“父親仔細身體!”


    “無礙,衿兒可用過晚膳了?”


    “用過了,在西院用的!”江子衿一邊答著,一邊小心翼翼的抬眸注視著江沐的神情


    “那衿兒都知道了?”江沐淡淡地問道,臉上沒有過多的表情,仿佛這一切都在他的預料之中。


    江子衿心中稍定,緩緩地回答道:“嗯…姝兒都同我講了。”他的聲音中透出一種釋然,仿佛所有的疑惑都已經得到了解答。


    江沐點點頭,沒有再說話。他重新拿起擱置的筆,繼續寫著剩下未完成的奏折。他的筆尖在紙上流暢地滑動著,如同他的思維一樣清晰而嚴謹。


    在江沐的沉默中,江子衿明白了許多。他看到的是江沐的沉穩與從容,感受到的是他的豪情與智慧。


    他拿起一旁方硯上的墨錠,默默的為江沐研著墨,片刻後,他停下手中的動作,試探性的又問道:“父親我聽姝兒說,初兒回北的路上受了很重的傷,眼下可是大好了?晨間回府時看她步態輕盈,不像是有疾在身!”


    江沐聞言,手中的筆有一瞬間的停頓,仿佛時間的漣漪在那一刹那輕輕觸動了他的心。


    思緒在心裏的海洋上泛起一葉扁舟,輕輕搖曳,波動卻又迅速恢複平靜。


    他收斂心神,繼續低頭書寫著。字跡如流水般順暢,一旁邊的江子衿,注視著手中的墨錠,自顧自地說著,未曾察覺到身旁的江沐那微妙的情緒變化。


    “今日我去西院喚她,她與我生疏了許多,不似先前那般熱絡,似是…似是並未認出我,還是院裏的婆子先向我行了禮,她才朝著我匆匆行了禮,喚了一聲哥哥!每年我隨父親去南塵叔父家小住時,初兒與我最親近,每日黏著我問東問西,拉著我到處閑逛,她三歲啟蒙後更是每月一封信與我話家常,不曾有一月間斷,可今日我見她似乎安靜了許多,隻是坐著,一句話都未曾同我說…”


    江沐停下手中的筆,稍愣片刻,又低頭書寫著,心中不自覺的回旋著離開落炎穀時,雲初交代給他的話,手中的筆不經意間太過用力,墨跡有些暈染,他又一次停住筆,望著糊成一團的字跡,緩緩開口說道:“她不是初兒,逃亡的路上,初兒墜崖身亡了,她叫玉喬,與初兒模樣有幾分相似,是雲台鎮鬧市裏的牙行尋來的…”


    手中的墨錠鬆落,倒在硯台外麵,墨汁漸在桌案上,奏折上,江子衿回神,淚在眼眶裏打轉,他慌亂的用袖子擦拭著桌麵,顫抖的聲音艱難的從喉頭裏擠了出來:“父親說什麽呢,初兒…初兒我方才才見過她,她還…她還喚我哥哥…喚我哥哥…”後麵的聲音越來越輕,輕到連他自己都快聽不見了,隻有那顫抖的嗚咽聲,在寂靜的房間裏回蕩著。


    “江子衿,我要吃南街茗香齋的桂花糖糕,你給我買吧,江子衿,我要吃廣聚齋的八寶鴨,你陪我去吧,江子衿,聽說冬咕山梅林的綠梅開了,我們去賞梅吧,江子衿,今日我被盛伯伯責罰了…你說個笑話哄我開心吧,江子衿…江子衿…”


    “我是你哥哥,你別總連名帶姓的喚我,不合規矩!被人聽去了,又該編排你了!”


    “你這話講出來像我學堂裏迂腐的老夫子,管他人做甚,我自小便與你定了親,怎好叫你哥哥,若是叫了哥哥,等我及笄後,便要嫁給別人…江子衿…江子衿、江子衿、江子衿!”


    “蘇雲初你知不知羞,小小年紀就嫁呀嫁的,等下被嬸娘聽去了,又要罰你!”那株綠梅樹下的少年,望著身前一襲紅衣的少女,眼眶裏盡是寵溺。


    江子衿不記得自己是如何從書房裏逃出來的,淚水模糊了雙眼,他跌跌撞撞的跑在路上,撞到了迎麵走來的林欣榮,打翻了崔嬤嬤手裏的熱湯,湯水漸到他的腳麵上,隔著厚厚的靴子,依舊有些發燙,林欣榮驚呼著,焦急上前拉著他詢問著,他卻如失了魂一般的回了聲“無事”,便逃也似的跑開了,任林欣榮在後麵如何呼喊他,他都似充耳未聞般。


    多年以後江子衿想到那日聽到的噩耗,仍舊會痛的心底發麻,那個站在綠梅樹下,帶著紅色兜帽,喚他江子衿的少女,再也不會出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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