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出酒店,季正卻叫了輛網約車。


    林靜上車後問他:“你不是說走過去嗎?”


    季正沒說話,目光落在她的鞋跟上。


    林靜便不說話了。


    五分鍾後,車子停在了一個路口。


    林靜一下車就認出來了——前麵那條斑駁的柏油馬路就是通向外婆家的路。


    這條路藏在立交橋的綠化帶後麵,被新路幾乎完全覆蓋。


    林靜想除去附近的村民,無人會在意這還有條路。


    這是蘇南城市化的烙印,推土機把很多村居變為為工業園區,幢幢高樓拔地而起,從九十年代末開始“拆遷”兩字就慢慢吞噬農田、村莊,以至於城市和鄉村之間幾乎沒有了痕跡。


    林靜對季正說:“變成不開發區也好,要不然,b市就沒有農村了。孩子以後要去看農村,恐怕要到太湖邊上去找了。”


    季正搖搖頭:“太湖邊上都是外地人來承包的茶場和農場,我們下一代真的連農村都很難看到了。”


    -


    林靜這代人,對農村有一種樸素的向往。


    因為他們出生在城鎮,但偶爾暑假會被父母“下放”到鄉下祖父母家中。


    但林靜的爺爺和外公都是事業單位的退休人員,也不用真正地去幹農活,田裏的農作物是相當於他們養的花草,而這樣小別墅般的房子剛好可以供老人田園之樂。


    九十年代蘇南的農村,還保留著一些原始的味道。


    雖然城鎮化進程已經開始,但至少農田還菜園還有老人耕種,何況這種度假式的農村生活,還夾著祖父母對孫輩的寵溺和逃避學業的樂趣。


    但如今一看,記憶中的那些房子顯然是破舊了,八九十年代建造的樓房,在歲月的打磨下盡顯疲態。


    這種樓房一般在老人過世後便就無人居住,後輩們因為生活或工作的原因都生活在城市,所以被拆遷得僅成孤島。


    像那種西方的工業遺址一樣,孤零零地矗立在那兒。


    走過一片水泥地,林靜和季正來到外婆家前麵。


    那一整排樓房都大門緊閉,沒有人住的跡象,隻聽得到鳥叫和蟲鳴。


    季正要拿出鑰匙開門,林靜拉住了他:“算了吧,裏麵不知道有沒有打掃,水、電還能用嗎?”


    “兩個禮拜前,外公還回來住了幾天,現在雇人一個月來打掃一次。”季正笑道,“放心吧,我看過還挺幹淨的,也沒什麽味道。”


    -


    門一打開,熟悉的場景展現。


    老式的八仙桌和長案是江南農居的標配,還有那個老式的掛鍾,都和記憶中一模一樣。 ——除了牆上多了一張外婆的遺照。


    季正把前後門打開,風一通進來,就仿佛一切就生動起來。


    似乎轉頭就能看到外婆係著圍裙忙前忙後的場景。


    林靜不知道為什麽就紅了眼眶,她對季正說:“外婆生病的時候,我懷著小森,沒有盡到一點孝心,連送葬都沒去。”


    季正拍了拍的肩膀:“我又何嚐不是呢,那時候我在北京工作,還沒調動回來,鞭長莫及。我和你還不同,沒有外婆和外公養育,哪會有我呢?”


    “姐姐,你來!”季正招手帶她去到後門。


    外婆家的後門外有個天然的院子。


    印象中的幾棵大樹還在,石頭鋪成的小徑也在,季正從屋內搬了個竹躺椅,躺上去說道:“以前我們並排躺這裏,可以看樹上簌簌飄下的桃花,姐姐,你還記得嗎?這裏以前有棵大桃樹。”


    怎麽會不記得呢,外婆家的桃子是晚桃,個頭不大但很甜。


    但桃樹早就不見蹤影,雖然曾經碩果累累壓滿枝頭,但果樹不長壽,倒不如一旁的鬆柏無果常青。


    可轉念一想雖然桃樹壽命有限,但畢竟有過甘甜的果實,於人、於樹、於鳥都算是有收獲的“樹生”了。


    “以前的那棵桃樹是被蟲蛀空了嗎?”她問。


    “不知道呢,前幾年還看到有一段露出的殘根。”他閉著眼睛,表情愜意,不知道在想什麽。


    林靜側頭一看,現在連桃樹連殘根都找不到了。


    -


    一張躺椅以前他們倆可以從頭到腳的躺下來,如今隻能支撐季正大半個身子,他兩條大長腿無處安放,隻能撐在地上........


    林靜抬頭看那藍天,


    空中飄過一絲絲的白雲,像外麵的那層絲絮......


    半響,季正沒有聲音,林靜疑心他是不是睡著了。


    這可不是睡覺的地方啊,北門口不見陽光,前後門通著風,他喝了酒,睡這會著涼的。


    “季正.......”


    他依舊闔著眼,像睡了過去。


    隻是眼皮下的那抹緋紅似乎倒比剛才淡了些。


    她想伸手去推他:“季正!”


    手伸到半空,卻被他抓住。


    隻見他睜開眼,似笑非笑地望著她。


    “你幹嘛?”林靜掙紮著吼道。


    他低低地來了一句:“別動,小心摔我懷裏。”


    “季正,你信不信,我想打你!?”


    見林靜真的動了怒,才討饒般地說道:“姐姐,別生氣,我剛剛......就想你拉我起來。”


    林靜一把用力把他拉起來,他起身後竟然還裝死相,說自己頭暈。


    林靜也不理他。


    轉身就往屋裏走。


    “姐姐,等等我,我得把這躺椅搬進來,這椅子可用了多少年了,是個寶貝。”他在後麵叫道。


    -


    久不住人的房子,到底有些陰森,季正本打算和她一起去書房,但看林靜在風口站得久了,手臂上凍得得雞皮疙瘩都起來了,到底心有不忍。


    樓上書房裏有不少稀奇古怪的書,雖然珍藏版本的書籍已經成箱成箱地被搬到舅舅家去了。


    林靜和季正的外公曾經在上海工作,年輕時也是個風雲人物,但因為**運動受牽連,七十年代末才“平反”,回到家鄉後成為當地的一個普通幹部,他退休後回到祖地,修建了這幢樓房。


    老爺子生平算得上節儉摳門,卻奢愛藏書,對於買書從不手軟,還購得不少珍貴典籍,但他卻從沒有指導外甥和外甥女如何有選擇地去閱讀。


    兩個孩子住在外婆家時,喜歡鑽到書房裏去看書,季正喜歡看曆史書和人物傳記,而林靜則看了很多中藥藥典、周易秘聞、外星探索之流的雜書。


    某日,調皮的季正竟然找到一本鬼故事。


    書名叫做《猛鬼旅行團》。


    他不僅自己看,還讓林靜一起看,林靜看了那本書,嚇得晚上廁所都不敢上。


    那晚,當季正奶聲奶地抱著被子要求和她在房間打地鋪時,林靜也沒拒絕。


    但,也隻能打地鋪了。


    雖然在大人們的眼裏季正還是個孩子,但林靜已經是個大姑娘了。


    他們終究不能同床而眠了。


    甚至後來他們再也沒有機會共處一室——因為再後來,季正也長大了。


    -


    季正很想告訴她,那本《猛鬼旅行團》還在原來的抽屜裏。


    但他最後決定卻放棄了這種惡作劇式的把戲,她已經夠“辛苦”的了,遭遇了“靈魂穿越”後,一定很害怕過吧。


    他轉頭問林靜要不要去外麵逛逛。


    畢竟田野裏也有他們不少童年的樂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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