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時為了演好這段高光戲份,許頌苔連續幾天隔絕與外界的聯繫,力求沉浸在這種絕望的心境裏,而這段時間,角色的心境神情地與他個人的經歷重疊在一起,模糊了現實與劇作的界線。


    某天夜裏,他從睡夢中醒來,恍惚以為自己是電影裏的支教大學生,要幫那可憐的女人脫離苦海,於是跑到廚房,拎起菜刀闖進父母的臥室。


    直到還沒睡熟的商淇被動靜驚醒,尖叫著扇了他一耳光,許頌苔才猛地驚醒,意識到這是自己的家,許皓已經被趕出去了。


    自從把許皓捉姦在床,商淇就再也忍不下去了,找了律師打離婚官司,又問許頌苔以後打算跟誰。許頌苔對許皓已經徹底失望,但對商淇還保有一絲希望,於是問她:


    「如果知道小趙會自殺,您還會那樣罵她嗎?」


    「當然會。」商淇無情地說,「她做了見不得人的事,我罵她還有錯了?」


    事後,許頌苔回學校待了一段時間,裴東鶴倒是主動來找他。兩人一度和好,過了幾天相對輕鬆的日子。但某個周末,裴東鶴又因為許頌苔沒戴他送的項鍊發起脾氣,許頌苔的想法就變了。


    他近來滿腦子都是父母的事、小趙的死,覺得現實醜陋殘酷,家庭關係脆弱不堪,再也靜不下心好好研究演戲,連學院老師推薦的機會都禮貌拒絕了。


    本來有幾次想找裴東鶴聊聊,又怕內容太沉重,裴東鶴不會想聽。


    最後那次關於項鍊的爭吵忽然讓他心灰意冷,覺得裴東鶴本質上還是個少爺,整天想著吃穿打扮,會因此無理取鬧,跟自己這種普通人之間隔著天塹。


    既然感情難以維繫,學業也無法投入,不如暫停一段時間,出去散散心。裴東鶴在學校有不少人追,一段時間找不到他自然會放棄,然後另覓佳偶吧。


    就這樣,他辦了休學,給裴東鶴髮了條信息,就隻身到了南方。


    起初,他是抱著旅行的態度,在當地體驗不同的環境、語言、風俗和人情。一個月後,存款即將用完,他還是不想回京市,就在當地找了份兼職。


    至於為什麽不想回去,他自己也說不清。


    很多個夜晚,他會夢到小趙的臉,有時沾滿鮮血,有時破碎淩亂,有時在笑,有時在哭,還總是問他同一個問題:


    「你可以原諒我嗎?」


    夢裏他想說「可以」,但喉嚨仿佛被人扼住,發不出聲,繼而因窒息感很快驚醒。


    醒後再也睡不著,他就漸漸學會了抽菸。看著繚繞的煙霧從逼仄的樓房天井盤旋上升,會生出一種終於能逃離當下的安心感。


    他也曾一次又一次地自問:小趙是他害死的嗎?


    應該不是。


    但害小趙走到這一步的無疑是許皓。


    如果罪魁禍首許皓對此毫無悔意,小趙的死還有什麽意義?


    她的父母、兄弟會真心為她難過嗎?


    許頌苔後來查資料才知道,喜娣這個名字是典型的重男輕女家庭為生兒子而給女兒取的。同類還有招娣、盼娣、夢娣、迎娣……


    商淇雖然罵小趙罵得狠,但有句話沒說錯,小趙在家裏的地位應該不高。


    新聞裏說她孤身在外打拚,還要供養父母弟弟,估計也是被全家吸血的命。


    商淇不小心看到小趙發給許皓的那條簡訊,說許皓比她爸媽對她還好,也證明她從前沒被人愛過,所以才那麽容易就被許皓欺騙。


    那天的追悼會上,趙家那麽多人圍著他們要賠償,卻沒人提過小趙本人的情況。


    她是個什麽樣的人,有過怎樣的抱負渴望,再也沒人知道了。


    如此這般,許頌苔對小趙的同情越發強烈,對自身家庭的憎惡也越深切。


    早知如此,他就該告訴小趙,他願意原諒,勸她不要再相信許皓,想辦法擺脫家庭的綁架,去過自己的生活。


    可斯人已逝,覆水難收,後悔沒有任何作用。


    每每想到兩條生命消失,活著的人卻都事不關己地繼續活著,許頌苔就輾轉反側,難以入眠。


    他久違地跟商淇通了個電話,問離婚官司打得如何,許皓最近在幹什麽。商淇說還算順利,情況對她有利,又嗤笑一聲,說許皓回去上班了,看著跟沒事兒人一樣。


    許頌苔又撥通許皓的電話,卻聽到一個醉醺醺的聲音,還沒說話就先打了個響亮的酒嗝。


    他忍著厭惡問許皓,有沒有覺得對不起小趙。許皓嘿笑著反問:「小趙是誰,我不認識啊。」


    許頌苔憤怒地掛斷電話,決定從此再不認許皓這個爸。


    話雖如此,害死小趙的罪孽總要有人承擔,既然許皓不肯,就隻能是他了。


    思來想去,他對自己立了個誓:要盡力贖罪,以慰小趙在天之靈。


    既然是贖罪,就不能過得太好,要保持愧疚,恪守本分,不能隨心所欲……


    動念本來是出於善意,但時間一長,許頌苔對自己的約束逐漸變成了懲罰,「不能過得太好」變成「不能過得好」,「不能隨心所欲」則成了「不能幹自己想幹的事」。


    就這樣,他輾轉漂泊,做各種工作,卻再沒回過學校,再也沒從事過表演。隻有南方城市裏那些狹小的出租屋,曾短暫容納過他無邊無際的渴望。


    直到一年半前,他在高樓外擦窗戶時險些喪命,才驚覺自己放不下表演,終於還是拎著行囊去到橫店,當起最底層的群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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