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辭本來留足於那石碑前,當下也跟了來,在畫像前駐足。


    花非若湊上前去細看那人物的臉,慕辭也被他引生好奇心,便也跟著他一起湊近了瞧。


    細看片刻後,花非若總算確認,此人物的臉並非是年久脫墨,而是原本就沒被畫明。


    “他手上拿的是什麽?”


    聞慕辭一問,花非若的目光亦往下挪,即見畫上人兩手捧著一古怪物件。


    “像是個……匣子?”


    慕辭眯了眯眼細看了片刻,“你見過類似的東西嗎?”


    這花非若還真沒見過……


    此物形如方匣,卻見其上條列縱橫,像是魔方卻又沒有規律的線條。


    看著此物,花非若思索良久,眉頭漸而蹙沉。


    雖然他一言未發,但看著他這番神態,總像是知道什麽。


    門外風聲動草,本凝神靜默著的花非若忽而為之所驚,在慕辭尚未察覺半分異常時他便已彈指擲出一枚碎瓦,緊而就聽門邊鏘然一聲擊金銳響,慕辭也詫然回頭看去,隻見是雲淩惶恐在門前落跪。


    “陛下……”


    所見門前是雲淩頷首怯成請罪之態,花非若才頓然鬆下一口氣來。


    慕辭在側卻細致的察見了花非若那一瞬間如利刃顯鋒般的眼神,不禁也叫慕辭略有一驚——與女帝相處了這麽幾日,哪怕是在亂鬥的商船上他也沒見他顯露過如此鋒銳的神色。


    然那鋒銳卻也隻是轉瞬即過,待慕辭回過神來想細細打量時,花非若早已歸複於尋常態色,眉目溫柔可親,隻是還存有些許過度警惕過後遺留的緊張。


    “原來是你。”


    輕然一句後,花非若也讓自己鬆了神,便予雲淩善然一笑,“起來吧。方才沒傷到你吧?”


    雲淩搖了搖頭,目光瞥及旁邊慕辭,霎遞一道鋒銳。


    接此冷銳目光,慕辭也頗有自知之明——必然又是怨他將女帝帶進這深山裏。


    然自願入山的女帝在側,慕辭有恃無恐,於是笑意輕緩的輕輕執身旁女帝腕子,引他走離碑後畫像。


    “別瞧這畫了,看都把你嚇成什麽樣了。”


    慕辭此言卻叫他詫異。


    然他回神一想,潮餘好像也沒說錯。


    看著那畫中人手裏的東西,他確實過分緊張了——


    雖然也不能確定自己的猜測是否準確,但畫中人手上的東西確實很像他哥以前向他講過的九途羅。


    據他哥說,九途羅並非凡屬之物,雖然有不少關乎冥途的記載留錄過此物,但卻並沒有人真正見過這東西,隻傳說此物貌如機關匣、交列縱橫九十九軸,乃是冥道祖師爺所製奇物,傳說能開陰陽九途。


    走至碑前,花非若仍浸於自己思索中的,止步便開始打量其上碑文,本拽著他的慕辭也不得不留步。


    石碑背麵所刻亦為古怪異文,花非若細看了其片刻,又從袖中取出了那枚銅符,與碑上文字較看了一番,大約有些相似。


    隨後又繞至碑前,而這一麵的碑文則記述了有關隱山氏與這流波山的傳說——


    說是隱山氏自古居於流波山中,奉其師祖之命守此奇山異脈,凡欲入流波山之人,隱山氏皆會與之立三條規矩:


    其一,不得擅取山中之物,更不能將山中之物帶出山界;


    其二,不得入山穴避身;


    其三,出山後必入此堂取朱血還誓。


    至於其故,碑上沒寫,不照規矩辦事的後果也未詳言。


    但多年遊走地宮冥寢的經驗告訴他,比起那些標明代價的“詛咒”,這種不言明結果的規矩反倒更應警惕。


    “這上麵的規矩,好像也沒說不能在此落葬啊。”


    慕辭低聲嘀咕了一句。


    花非若默默瞧住他。


    慕辭為他視線所引,也瞧了過來。


    就見女帝瞧著他深思了一陣,才似有恍然的點了點頭,“你說的對。”


    慕辭眉梢微挑。


    隨後花非若便又將視線落回了石碑,“碑文上沒寫的規矩,不應當是禁忌。”


    說著,花非若便貓著腰,俯盯著碑座又轉了一圈。


    不明白他在做什麽,慕辭和雲淩便也跟著他繞碑打量,卻也沒瞧出什麽古怪。


    又繞至碑後,花非若蹲下身來,手在地上摸索了一陣,指稍順著碑座磚隙撫過,繼而順手往旁邊撿了塊碎石敲了地麵,卻覺不順手,便又將碎石丟去一旁。


    女帝四下張望,一旁慕辭和雲淩不明所以的也往四周打量起來。


    “你的刀借我用一下。”


    慕辭惑然不解的看了自己的刀一眼,乖乖遞了過去。


    花非若拿刀柄往地上敲了敲。


    雲淩見狀仍不解,慕辭卻恍然大悟。


    他是在找密道!


    花非若在碑後三尺見寬的地上瞧了幾聲,又抬頭看了石碑一眼,接著又敲了敲碑座邊緣,隨後起身又來到了畫前。


    花非若行為古怪又一言不發,雲淩在旁瞧著心中隱約不安。


    “陛下?”


    “噓。”


    雲淩莫名其妙的看了慕辭一眼。


    而慕辭也隻是示意他噤聲後便沒搭理他了。


    來至牆邊,花非若將畫像掀開便開始觀察其後牆壁。


    眼見畫落,慕辭便上前端住畫軸以免此畫落在女帝身上,轉眼即見雲淩也正想上前來替女帝扶畫,被他捷足先登後眼中殺氣凜凜。


    垂掛畫像的石壁上有兩塊磚色略異,花非若細細在旁摸索了一番,又以刀柄輕輕敲聽了幾聲後用力按下靠左的磚,果然此磚就深陷了下去。


    花非若立馬回頭看碑,卻紋絲不動。


    “找到機關了?”


    慕辭問著就想湊上去,雲淩立馬拿劍柄將他擋住,同時利眼警告,不許他接近女帝。


    然而慕辭卻隻是淡淡的瞥了他一眼,便將他的劍柄推開,還是湊上去了。


    “你——!”


    專注中的花非若絲毫沒察覺那兩人在他身邊的明爭暗鬥,隻是發現另一塊磚無論怎麽撥弄都紋絲不動,於是便側身換了個角度往裏張望。


    他這一側身正好更挨近了慕辭,由雲淩看來,女帝幾乎半邊肩背都倚進了慕辭懷裏。


    此一幕雲淩見之怒也無奈,隻得避眼。


    慕辭則噙笑幾許揶揄的微微偏頭,打量女帝側顏專注。


    側身往裏打量了更深的角度,花非若終於看見紋絲不動的此磚嵌於石眼裏的銅環,便伸手進去用力一拉,銅環引索而出,身後即也傳來磨石之響。


    兩人驚而回眼,花非若卻仍看著磚洞。


    牆中亦有微微石磨之響,被拉出的銅環也在緩緩回收,而方才被按下去的那塊磚也隨著銅環的節奏在慢慢推前。


    照此節奏推算,這個機關大約會在半個時辰後閉合。


    此時花非若才折身回到碑後,看了這個磚陷沉出的暗道入口。


    入口前陰涼地風微微襲湧,拂過輕塵,帶出些許難品其氛的幽香。


    “你陪我下去吧。”


    慕辭欣然點頭。


    對潮餘說罷,花非若又轉頭看了雲淩,“雲淩你就留在這裏,銅索還餘一寸時提醒我。”


    又被女帝留下的雲淩無奈應是。


    受了寵信的慕辭瞧著雲淩幸災樂禍。


    下至暗道,一股幾許熟悉的幽香飄忽入息,兩人相視一眼,心下皆為了然。


    而更令兩人驚喜的是,前方轉過一道玄關,階梯下的另一道玄關處便有了火光微明。


    前方道黑,兩人也未掌燈,慕辭便牽著花非若的袖隨行在後,見此一幕心下激躍,手上便不經意的緊了一把。


    花非若察覺了自己袖袍的動靜,回頭對他笑了一笑,又拍了拍他牽在自己袖上的手,示意他稍安勿躁。


    也奇怪的是,慕辭本來都快按捺不住自己想一往探明其情況的急切了,卻被他這麽一拍,竟真還平靜了些。


    前方有火,想當然也就可能有人在此。


    於是花非若屏息放輕了步子,帶著慕辭依近牆壁,緩緩朝光亮處挨近。


    花非若在轉角處止步,慕辭也隨之聽住。


    及至此處,那股惑人的幽香極其濃膩,此中依稀夾雜著些許腥濁的血意。


    此香入息直衝腦際,霎然又叫他想起了先前也曾湧現在記憶裏的,維達匪寇讓他強行喝下的那藥的滋味,不由得有些反胃。


    細聽那光亮處並無半點動靜後,花非若才小心翼翼的探眼去瞧。


    玄關之後藏著一間五步見方的石室,石室中置有一方木台,台上靜臥一具女屍。


    石室四角皆置有火盆照明,在置屍的木台旁還有一個置物的架子。


    兩人走進石室,花非若來至置屍的木台前,隻先大致觀察了女屍一眼,便轉身去瞧架上物件。


    慕辭則看著此屍,思緒落沉。


    這暗道中的異香之源便是此屍。


    且不論是先前那存香的鮫淚,亦或是當下這具異香的女屍,其香韻皆為同源——幽嫋。


    花非若在架上翻找了片刻,總算從架上取出一隻封存著一株草苗的琉璃瓶,又舉在眼前細致打量了一番,欣喜道:“找到了。”


    慕辭走來,瞧見了令女帝欣喜的瓶中草,不禁一怔,詫然問道:“你認得這東西?”


    花非若笑著瞧住了他,凝墨般的眸子映著火光含存一抹溫煦,笑意漣漣的模樣就像一隻溫順的白狐,本該是狡黠的姿色卻藏斂鋒芒的隻透了些許機敏。


    “你還記得我們當時在商船的艙中,有兩個人說喂養珠貝的草本無異香,然其產出的鮫淚卻奇香無比。”


    “記得。”


    花非若將琉璃瓶遞給他,道:“古籍中記載過一種毒草,此草生於東洲北境極幽之嶺中,名曰閨容,其株若少女含羞之態,藏苞匿於崖壁之間,采之可入藥,若將其苗植於女子棺中,其莖汲血生紅,株葉相抱,有異香,乃為劇毒,名曰幽嫋。”


    聽罷他此番描述,慕辭心下略驚——女帝竟對幽嫋此草知之如此詳細。


    “原來陛下一早便懷疑那船上所藏的便是此草?”


    慕辭作問時,花非若正俯身打量女屍。


    “也是跟你登船後才有了這個猜測。”


    慕辭隨行在花非若身旁,又疑而問道:“為何?”


    “登船前你告訴了我兩個消息——其一,那商船所販之珠天然存有異香;其二,城郊有人盜屍,而你懷疑此事與那商船有關。”


    花非若一邊應答著慕辭,一邊端住女屍下巴,細看其口鼻。


    “不錯。”


    “起先我當然也沒那麽利索的將這兩件事聯係起來,也就是在那艙中聽了那兩人交談後才有了這麽個猜測。”


    說著,花非若又繞到了女屍身側,端起她的手,掀開掩臂的袖袍細細觀察。


    慕辭則是全然心神都落在他身上,便緊緊盯著他,也隨他挪了步子。


    “畢竟就我所知,能同時將異香、女屍、草,這三者聯係起來的,也就隻有幽嫋。”


    “可是這世間毒草不計其數,你為何獨猜幽嫋?”


    是時,花非若正仔細看著女屍五指,瞧罷指甲又翻看了掌心,終而轉眼瞧住慕辭,笑而答道:“毒草雖多,卻沒有哪種毒草比幽嫋更惑人心。”


    此言一落,尚不待慕辭作應,花非若突然左手橫臂將他一把攔至身後,右手抽簪引擲,兩個動作生乎一瞬之間,慕辭根本來不及反應,就聽耳邊叮然一聲細響,接著就見火光不映的陰影中極快的竄走了一道黑影。


    兩人皆下意識緊追而出,花非若垂眼瞧見地上落有點點血跡,卻追出不過十步,那血跡便在玄關處戛止。


    見狀,花非若一把攔住還欲往前的慕辭。


    “別追了。”


    而當下慕辭血意正盛,便如逐獵的野狼一般,滿心隻想抓住那偷襲不成落跑的人,便極是不解的瞧著花非若。


    “他對此處了如指掌,我們卻根本不清楚前方是何境況。不能再往前了。”


    “那人大約便是竊屍賊,此番我們已打草驚蛇,之後恐怕就再難抓他了。”


    “不急。”


    他才說罷一聲“不急”,暗道的另一頭便傳來了雲淩的呼喊:“陛下——!”


    慕辭詫然回頭——前方的玄關竟不是他們來時走的路!


    “走吧,我們該回去了。”


    慕辭仍愕然不解的瞧了花非若一眼。


    早已了然境況的花非若便將慕辭推走在前,自己臨走時又回頭看了一眼。


    又來至那石室前,花非若轉向入之,慕辭以為石室還有另一出口,誰知進去後四方一打量,根本就隻有他們走的這一道門!


    花非若隻是來到架前,從其木軸上拈下了一枚細針。


    瞧見他手上拿的東西,慕辭才恍然想起,他方才擲簪時耳邊似有一聲輕響。


    而後花非若也無多言,拽著慕辭便往外走,卻過玄關前喊了一聲:“雲淩!”


    守在入口前的雲淩聽見女帝聲應,連忙也切然喊道:“陛下,銅索還餘一寸,快回來吧!”


    聽著雲淩聲來之向,花非若立馬尋回了來時之路,便極快的帶慕辭找回了入口。


    來至出口前,花非若又一把將慕辭拽至身前,接著便雙手托住他的腰肋將他先推了出去。


    迎在暗道口的雲淩一見有人出便下意識扶住其肘,卻定睛一看,抓的竟是潮餘!


    他們雖已是一路急跑而來,卻也是將將搶住了銅索將盡的最後關頭,花非若前腳才出,石門緊而即閉,正好夾住了他的衣袍。


    “你方才推我做什麽?你若再慢一步就出不來了!”


    慕辭氣極的衝著女帝就嚷,而花非若卻隻泊然撕下了被夾住的衣布。


    “去那新葬的墓看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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