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請去那間小茅屋的軍醫,乃是滄城軍中資曆頗老的醫官,卻為那女子診病半夜,也未能探知其病疾之源。


    這倒是與這城中的異疾的狀況如出一轍。


    凡患異疾者,便是問遍鎮中醫者,也都隻得緩解症狀之藥,至於病原或根除之法,則是無解。


    是時夜深,花非若了然此狀後一時也思不來解決之法,便隻吩咐軍醫明日再去為其診療,同時也命容萋令下軍中醫官,自明日起入鎮診治異疾患者。


    晚間回到帳中暫無睡意,花非若便在燈下琢磨那枚從匣底翻出來的銅符。


    銅符鏽蝕嚴重,加之海水厚敷的堿霜,其上鐫刻的紋路已幾乎無法分辨。


    花非若舉燈細看了良久,也隻依稀瞧見上麵有些像是文字的紋樣。


    又將此銅符翻來覆去的琢磨了片刻無果,花非若便放了東西起身想去帳外取盆水來。


    夜黑風高,海浪陣陣劈岸轟隆,在此寂靜的夜幕之下,聽來格外駭人。


    慕辭靠在帳中的硬榻上聽了半夜海浪聲,也沒釀出半點睡意,苦惱的翻了個身,盯著帳簾隙間漏入的火光出神。


    “奴婢侍奉不周,還望陛下降罪!”


    忽聞得帳外動靜,慕辭一個翻身下榻便湊到了帳口,掀簾一看,就見女帝一身不著繁飾的素錦寬衣顯然是歇息了,而手中卻端著盆水。


    也就是他手裏的這盆水嚇得宮女們紛紛跪地請罪。


    而這不適於被人伺候的女帝顯然沒能立馬反應過來狀況,便愣了一愣後,才作言應道:“你們無罪,起身吧。”


    然看著女帝親手端著的那盆水,跪地的宮女豈敢起身,便仍戰戰兢兢的匍匐在地求罪。


    瞧著如此境況,花非若不禁在心中歎道——他總不能是一個指頭都不能動吧!


    這多大點事啊?這也要請罪嗎?


    卻逢僵處之際,一雙手忽從旁邊來端走了他手裏的水盆,花非若又詫然轉眼,是潮餘不知幾時來到了他身旁。


    “才多大點事也值得你們嚇成這樣?”


    潮餘上來便訓了她們一語,那伏跪的一眾宮女更如鵪鶉似的,紛紛屏息不敢出氣。


    “行了,陛下早都已赦了你們的罪了,當下也沒端著水了,趕緊起身去吧。”


    然話雖如此說,那些個宮女卻仍膽怯著不敢起身。


    見狀如此,花非若也隻好再度開口溫撫道:“此事過不在你們,不必請罪,都起身吧。”


    慕辭抬眼瞥了女帝眉目溫雅,垂眼則睨了這群不識好歹的下人,“為奴婢者豈可難主之意,陛下已再度開口了,你們若再不起,才是不知罪。”


    這回,這群宮女才終於戰戰兢兢的起了身,卻一個個都拘著身子,分毫不見釋罪之貌。


    她們這模樣看得著實叫花非若心生愧疚,慕辭也知她們在跟前女帝著實不自在,便稍進了一步攔了她們這礙眼之貌,泊然令道:“都退下吧。”


    令罷,便拿手肘微微觸了花非若一下,花非若也應他所示,動身走了。


    “陛下日後若是再遇此等情形,赦過一令便罷了,她們要跪就任她們跪著吧。”


    花非若聽了隻在心中噓然。


    他可做不到這麽冷漠。


    “她們恐怕是平日裏被責罰的太多了吧。”


    “許是吧。”


    應罷,慕辭也在心中歎,這女帝還真是難得的好心腸。


    來至帳前,慕辭步子稍頓了一頓——如此直入女帝帳中怕是不妥。


    可他也不能在這裏把水遞給女帝讓他自己端進去吧?


    須臾間一番斟酌,慕辭還是為女帝掀了帳簾。


    隨之入帳後,慕辭應花非若所示將水盆擺在了桌上,正好也就瞧見了桌上那枚眼熟的銅符。


    “陛下端盆水來,該不是想洗這銅符吧。”


    他揶揄,花非若也就笑著應道:“也就隻能洗這銅符吧。”


    照方才那情形看來,他若是端盆水來洗衣裳,怕是能稱“大逆不道”了吧。


    看著女帝坐下身就準備開始刷這銅符了,慕辭不禁又被逗了一笑,便問:“這種粗活怎還需陛下親自動手呢?”


    “這也不算粗活吧,這銅符刻得還挺精細呢。”


    “也是。”慕辭笑著應了,便請辭道:“那……我就先告退了。”


    花非若抬眼瞧他,“你不想看看這銅符上刻了什麽嗎?”


    “自然想看,隻是……我待在這帳中怕是不太合適?”


    花非若歎著笑了笑,道:“有什麽不合適的,你又不是不知我底子,誰還能對誰做什麽不成?”


    他這話倒是大出慕辭意料之外,眉梢微微一挑,瞧著他足是怔了好一會兒,也沒想好該怎麽應答。


    “你若還不想睡,就在這稍坐片刻吧。”


    女帝都如此說了,他自然也就頗識時務的坐了下來,靜靜瞧著他輕柔洗刷銅符的動作。


    潮餘入帳後久久未出。


    荀安聞知後默然許久,才擺了擺手,令那司常衛退下。


    “女帝何故親自端水?”


    郎主冷聲作問,那幾個失職的宮女紛紛俯首,顫聲道:“陛下未吩咐奴婢等,便親出帳外……”


    卻未等那宮女說完,荀安便冷冷斥止了她的後辭:“照你這意思,倒是陛下的不是了?”


    “奴婢不敢!”


    宮女叩首至地,“都是奴婢等無眼!還望郎主贖罪……”


    荀安懊惱的揉著眉心。


    他一想到那個來曆不明的江湖野莽當下正在女帝帳中,便心煩得根本無法寧神。


    “拖下去,杖責!”


    “郎主恕罪!奴婢知錯了……”


    幾個宮女被士兵拖出帳外,卻哭喊得吵人。


    荀安又將眉頭一簇,冷然吩咐:“帶去營外行刑,莫擾陛下。”


    “遵命!”


    夜漸入深,營中沉寂,隻聞港口海浪擊岸。


    花非若入神的清洗著銅符鏽蝕,動作輕柔,唯恐傷及符上紋路。


    慕辭也就在旁靜靜看著他專注。


    “你若是乏了,就回去休息吧。”


    講話時花非若未有一絲餘光偏斜,慕辭聽了一笑,揶揄道:“隻要陛下不嫌我煩,我倒是能在這陪你一夜。”


    “我倒是不嫌你煩,就怕你坐不住一夜。”


    兩人各為一語戲謔後便又彼此持默,各自心中皆有思索。


    於花非若而言,就他一人坐在這裏洗銅符也確實無聊,但若是其他人在此他也不自在。


    畢竟不是自己的世界,與人待物皆是別扭,卻好在還有個潮餘相處起來算是自在。


    女帝萬般專注的弄著自己手上的活計,便半點也沒留意到他目不轉睛打量著他的視線。


    看著他這入神的模樣,慕辭也微微出著神,回想著這幾日所生種種,也不禁覺著有些戲人。


    誰能想得到,月舒女帝實際卻是男身呢?


    也就難怪女帝瞧來如此不待見他那郎臣了。


    慕辭撚著袖口細布暗暗思索,女帝非但半點不介意他知自己身份此事,反倒還很樂意將他留在自己身邊,如此看來,或許相較於郎臣那樣畢恭畢敬的侍奉敬慕,反倒是不拘禮數、恣意灑脫的相處更合女帝心意。


    許是慕辭打量的目光太過張揚,本入神的花非若也察覺了些許,便轉眼瞧去。


    花非若抬眼瞧來,慕辭自然而然的便將目光轉投於他手裏的銅符。


    花非若見狀無異,也隻當是自己多想,便又收回眼去繼續洗刷。


    夜入三更,花非若將銅符浸入水中,稍閑之際正想與身邊人講兩句話,卻一轉眼就見慕辭已伏桌而眠。


    折騰了這許久,花非若也不知到了什麽時辰,瞥向帳口,也隻見縫間一道墨色夜影隱有火光搖曳。


    慕辭睡意已沉,將他擾醒也不妥,花非若便起身取了件外衣來給他蓋上。


    直至清晨,東方陽光破曉而出,映於天幕一道金輝。


    細致洗刷了一夜,直至此時花非若才終於刷淺了鏽蝕,釋然輕作一歎,便將銅符擺在平鋪的幹淨絹布上。


    意識抽離專注,花非若頓感倦意襲身,便身往後靠,昏昏看著漏於簾隙間的陽光。


    “你該不會真坐了一夜吧?”


    本正閉目養神的花非若問聲一驚又睜了眼來。


    慕辭坐直身來伸了個懶腰,繼而便又慵然側身靠住桌緣,支肘杵起額鬢,順手從絹布上取來那枚勞女帝費神一夜的銅符,也真是打心底裏的佩服他。


    “昨夜那話也就隻是句戲言罷了,陛下你竟當真一夜未眠?”


    花非若笑了笑,又從他手裏接來了銅符。


    “這東西瞧來奇特,不把它琢磨明白,我也睡不著。”


    “那陛下現在看明白了嗎?”


    刷淺了鏽蝕,倒是能瞧見其上紋路乃是些古怪的異形文字。


    這些文字非同於甲骨銘文,甚至可能不是任何一種主流文獻存有記載的語言符號。


    凡是存有此類古怪符號或文字的地方,往往存在著某些詭術。


    花非若拿著此物又陷了思索,瞧罷一麵異文篆刻,便又翻去另一麵,所見的紋路更是古怪,條列縱橫不明所以,既不像是什麽紋路,也不像是嵌刻留槽。


    實話實說,就算把這玩意兒洗幹淨了,他也沒看明白這是什麽東西……


    “陛下。”


    荀安的聲音從帳外傳來。


    “可遣人侍奉陛下更衣?”


    “有勞了。”


    帳外荀安一愣,默了片刻後才應上:“臣郎這便喚人入帳。”


    慕辭饒有玩味的瞥了帳口一眼,回頭便對女帝戲侃道:“陛下如此溫隨示禮,容胥殿下隻怕是被折煞得惶恐不安了吧。”


    花非若這才想起,他當下身為“女帝”,是不需要道謝這一程序的。


    “我這破嘴。”


    花非若自笑得拍了拍自己這張不合時宜的嘴,便將銅符收了起來。


    白天還有其他許多事得辦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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