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碗湯藥下肚,慕辭一覺睡至傍晚才醒。


    醒來時身中已無隱痛,隻還有些不適。


    慕辭起身坐了片刻,才下床出了帳。


    是時晚霞抹天一道血紅,浪上的海風卷入港口營中。


    迎麵一陣風過,慕辭仿佛還能從中嗅得那股妖異的詭香,一時思慮又起,便望著昨日船沉的那方出神。


    從朝雲嶺東的陽東郡至此,有關幽嫋的線索幾經周折,此番也是碰巧就撞上了與之大為相關的這條商船,誰知竟還是天有不測風雲,他人都登到船上了,眼看就將掘出其中隱秘之際,船沉了……


    一想起此事,慕辭便覺心煩意亂,卻也無可奈何,便尋思著轉個向,往營中別處去散散心。


    卻轉身,鼻息間竟還隱約縈繞著那股詭香。


    此時海風已止,他自認神識也並無恍惚之貌,便止步,回頭循香來之向打量,四下張望了一番,才將目光落定在幕府鄰旁的一頂帳中。


    統帥理事的幕府迎向便是女帝歇宿的大帳,好在他盯住的那頂小帳在幕府背麵,倒是避開了女帝帳前的重兵守衛。


    然現在天光猶明,不易避人耳目,再三斟酌後,慕辭還是折入帳中,待天色全暗再去打探。


    依軍醫之囑,晌午之後花非若也一直待在自己帳中休養,期間荀安還來拜見過兩次,來也隻是問問他的身體情況罷了,三言兩語就敷衍過去了。


    待至傍晚時,花非若便覺著悶不住了,想出去,又恰好侍人們端來了膳食,又隻得用過之後才終於得了自由。


    出帳時天都黑了。


    作為個外來魂替,他著實不習慣女帝左右簇擁的行動,故一出帳便隨便尋了由頭將身邊人都遣退,隻獨自一人在營中閑走。


    此時天色已如墨染,營中處處可見架高的火盆照明,卻總有些蔽影的角落不易被人打量。


    一隊巡邏士兵方行過禮從他眼前走過,他餘光便掠見不遠處的影幕中晃過去了一道人影,像是潮餘。


    趁著天光沉暗,慕辭不費吹灰之力的就鑽進了那頂還包藏著些許詭香的帳中。


    此帳中雜亂擺放著的盡是那條沉了的商船上的物件。


    見此一幕,方才還覺低落的慕辭霎為驚喜,舉目四下掃望,瞧見深處擺著一隻像是用來存放重要物品的箱子,便跨過重重障礙尋了過去。


    慕辭迫不及待的掀開箱蓋,隻見裏頭不少雜物胡亂堆積,大約是士兵搜船取物時隨意亂塞的。


    慕辭亦是胡亂的翻著箱中雜物,卻都是些無關緊要也不明所以的東西。


    “在找什麽呢?”


    他正翻得煩躁時,忽一聲從身後傳來,嚇得他險些原地縱起。


    回頭一看竟是女帝在他身後!


    花非若微微俯身,視線自他肩上越過,打量著他身前那隻敞開的箱子。


    慕辭僵在了原地,屏息無言。


    “咦?”


    花非若眼見的從雜物間看到了一隻埋在重重雜物下的匣子的一角,便錯開了慕辭,俯身撥物去取。


    此時落到了花非若身後的慕辭更是不掩滿麵驚愕——他竟然絲毫不在意他在這做什麽?!


    花非若取來那匣子後啟開一看,裏頭隻存著兩冊賬簿,於是順手翻看了兩頁。


    見女帝果然無意詢他異態,慕辭也就若無其事的不再拘著了,便湊眼去張望。


    花非若翻看了幾頁後便將此冊擺去一旁,繼而又將另一冊取出。


    慕辭便順手翻起了他放下的那一冊,不過尋常賬本,並無其他。


    花非若又拿起空匣敲了敲,慕辭惑然瞧去,就見他正將匣子反置,修長的手指在匣底摸探了一番,撥開一處隱蔽的活扣,便將底板整塊抽了出來。


    匣底的暗格裏藏著一塊疊得方正的絹布。


    花非若解開絹布,從中取出一枚半掌大小的六角銅符。


    “這是什麽?”


    花非若將銅符對光瞧了瞧,又細細摸探其邊緣,翻來覆去的琢磨了好一會兒,才應道:“像是隨葬物。”


    慕辭也低頭細看了此物一番,瞧著上麵因鏽蝕渾濁不堪的紋路,終是不明所以,“做什麽用的?”


    “護身符?”


    慕辭瞧了他一眼——看來他也不知道……


    這東西兩麵浮紋,顯然不是鑲嵌用的銅飾,鏽蝕嚴重,當下也看不清其上紋路。


    於是花非若將此物重新包回絹布裏。


    “回頭先清理一下繡跡,再看看上麵刻的到底是什麽東西。”


    說著,他便將東西收進了袖裏。


    外頭似乎有人正往此帳走來,花非若耳力甚敏,才察覺些許動靜便拽起慕辭鑽去了角落裏。


    慕辭還正茫然著就已被他塞進了一隅間。


    帳中蔽影的角落不大,兩人便隻能緊貼在一起。


    看著他滿為警惕的盯著帳外動靜,那模樣活像是真做了賊,慕辭幾回忍不住想笑,卻都緊抿著唇強忍住了。


    花非若屏息聽著外頭的動靜,整個人都像是上緊了發條一般蓄勢在弦。


    帳外的人終於走近,一瞬間花非若警惕到了極點,而走來的人卻隻是往帳外路過而已。


    虛驚一場,花非若鬆了口氣。


    慕辭也終於忍不住笑了出來。


    花非若不明所以的看著他。


    然慕辭卻又被他這模樣逗的笑得更停不下來了。


    “陛下,你想看什麽叫人給你送去便是,何須如此做賊?”


    經此一言,花非若才恍然想起了自己當下的身份。


    於是沉默片刻,才嘀咕:“你不說我差點忘了……”


    “你這分明就是忘了吧,哪裏還差點?”


    花非若被他說得無言以對。


    誰叫古語說得好,江山易改本性難移……


    慕辭看著他,又搖頭無奈似的笑了笑,“你當真失憶了?”


    這是當下他唯一能用的合理解釋,於是花非若無比真誠的點了點頭。


    這女帝雖說名不副實,卻生得著實惹人憐愛,慕辭看著他都不由心生惻隱,於是笑罷又歎著問道:“如你這般,屆時回京如何能穩朝局?”


    慕辭一句話說進了花非若心坎——


    他隻是個普普通通的摸金校尉而已,這輩子連政壇的邊都沒摸過,真要回朝豈不完犢子了!


    一瞬間,花非若腦中閃過無數方案,然最切實可行的還是想法子回去!


    縱然心中驚駭無數,花非若也還是持住了麵上平穩,隻不過在慕辭看來,他足是發了好一會兒愣。


    兩人在那帳中翻找了好一會兒,卻除了那枚銅符之外再無其他值得留意之物。


    出帳時慕辭仗著女帝在側亦坦蕩,卻是驚了帳外一眾守衛士兵。


    是時亥時未至,就此各回帳中歇息也是無聊,於是花非若看了遠處那座披月影重的流波山一眼,便問慕辭:“想去夜市走走嗎?”


    雖不知女帝為何突然來了這般興致,不過他待在這營中本也無聊,便答應了。


    於是一夜之間,女帝再度做賊,更了身不甚張揚的衣裳,便領著慕辭偷偷溜出了軍營,鑽進了夜市繁華。


    滄城軍尋得女帝,維達敵匪之事亦歇,街路上不再有滄城軍列隊挨戶搜查押人,小鎮便複了些許往日喧囂。


    隻是封城之令猶未解,而女帝也在此地,故白甲列隊巡邏仍是嚴警,加之昨日那場商船亂戰,鎮中百姓心有餘悸,也就仍然小心翼翼,每逢巡隊過時總也提心吊膽著怯怯繞路。


    瞧著列隊巡市的熟悉景象,花非若又想起了前日他和潮餘外出時所見的,那些被滄城軍強行押走的百姓,心中略沉一歎。


    “當下禍亂已歇,那時被押走的人該可以放了吧?”


    他此言說得豈有半分人君之勢。


    慕辭聽罷,抿唇輕笑,“放與不放,還不都是陛下一句話的事。”


    若非潮餘提醒,花非若險又忘了自己當下的身份,便也飾以一笑,尋思間想起了今晝時審訊洪真的情形,再看當下,約又有了新解。


    “仔細想想,其實百姓對朝廷的畏懼也未必輕於罪罰之重。”


    此言,慕辭不假思索便答:“百姓畏懼朝廷,不就是因為罪罰之重嗎?”


    花非若卻笑了笑,反問道:“假若是你,在逼不得已的情況下,你是寧願死於朝廷重權之下,還是寧願違抗罪罰之令,搏之九死一生?”


    這可是個要命的問題!


    慕辭惕然窺了女帝一眼,繼而默然思索片刻,卻是無論如何也想不到個合適的回答,於是索性回避,“陛下此問,在下著實不敢作答。”


    花非若笑著瞧了他一眼,著實想直言自己真的隻是討論而已,可礙於當下身份,就算解釋也徒勞,便索性自予作答:“大概除了甘願以命直諫的忠烈之臣外,更多人都請願選擇後者吧。”


    這……慕辭就更不敢答了。


    “隻要上有明主,朝局安穩,自然國泰民安。”


    花非若垂眸笑了笑——他隻是一個後世江湖人,跟所謂“明主”可是半點不沾邊。


    “對此番商船之亂,你沒有別的什麽看法嗎?”


    “陛下指哪方麵?”


    花非若讓他這拐彎抹角繞得無奈,想來從這人嘴裏也是釣不出什麽話了,隻好直言:“今日我見了那船主之子,問了他許多,總覺他們或許無奈更多於逆反吧。”


    此言倒是出乎慕辭意料之外,卻又摸不清女帝此言實意,不敢貿然作答,便瞧了他一眼。


    “陛下問了些什麽?”


    “一些尋常瑣碎的問題。


    “所以我一直在想,到底是怎樣的原因才令他們走上了這條不歸路。若說隻是為財,他們先為陰商販以古物結交權貴,後又得獲尚安印,越渡重洋商路平順,想來不至於窘困;若說是為求得權勢,又是怎樣的權勢值得他們鋌而走險,不惜背負叛國之名也與敵匪勾結?”


    “陛下所言,確實……”


    “確實什麽?”


    “確實獨有見解。”


    花非若:“……”


    真能繞……


    心中稍稍埋怨了一番,花非若又還是釋然了——其實這也不能怪人家拐彎抹角,主要是他當下這身份實在很難不叫人忌憚。


    既然人家不肯說,那他就說自己的好了。


    “我也隻是揣測人之常情罷了。世上能叫人鋌而走險之事,除卻萬金之利與甘願舍身赴死的信仰外,也就隻有深陷絕境的負隅頑抗了。”


    周遭行人往來無絕,慕辭漸慢了步子,由此言所引,思索入神。


    花非若漸行在前,慕辭瞧著他的背影默然思忖。


    即便他什麽都沒說,女帝也將此事猜了個大概。


    也許女帝的確隻是單純的想弄明白這件事而已……


    慕辭正思索著該如何妥當開口時,前方忽有一戲奔著的孩子撞進了花非若懷裏。


    女帝止步,慕辭愕然也停,接著就見女帝扶住險摔孩子,蹲下了身,笑意慈柔的問他道:“你們在玩什麽遊戲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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