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人袖間亦存溫香,憑此隔去了迷香片刻後,慕辭神識倒是略然清醒了些。


    卻反觀沈穆秋就不大妙了,也不知是不是與他先前被喂過的詭藥有關,他嗅著此香隻覺喉間陣陣反腥,身子也有些麻木,像極了那時被關在棺材中類似的感覺。


    “你鼻子還挺靈的。”


    沈穆秋恍惚的看著他,眼中重影疊疊,隻依稀瞧得見他眼中似乎傍了一絲笑意。


    “把這個吃了。”


    慕辭說話間便將東西塞進了他嘴裏,沈穆秋昏沉得有些說不出話來,略有些靈魂出竅,不明所以的嚼著被塞進嘴裏的草,卻是下一秒便讓那股宛如鏽鐵的腥濁滋味給衝了頭皮發麻。


    船外風掀浪起,天間雲色忽變,雷聲隱約轟鳴,而船艙裏卻隻能聽得浪推船身的沉悶木響。


    船身微微搖晃,眼前那番天旋地轉的景象更是叫人眩暈不已。


    慕辭也嚼入了一棵風幹的藥草,閉眼凝神,隻聽耳邊一絲微涼風過,即抽橫刀出鞘,一旁的沈穆秋忽覺鼻尖微涼,就見那道白刃掠過自己眼前揮斬而出,當即就聞鏘然一聲鋒刃激撞。


    刺耳的金磨聲攪和著腥濁的藥味共衝腦際,沈穆秋頓感眼前混沌霎然清明。


    原來他們早已走出了那間暗艙,此刻不知又在哪個隱秘的角落,慕辭擋在他身前,而不知幾時出現了一個生就虎瞳的維達戰士也正迫刀壓在慕辭麵前。


    那維達人顯然是偷襲而來,卻看著破解了迷香幻術的慕辭也並不吃驚,反而還有興致衝著慕辭身後的沈穆秋眨眼一笑。


    “dohan koyal unyi morina sanha,boya.”


    (真感謝你能把女王陛下帶來這裏,老朋友。)


    -


    掌櫃與容萋在閣樓上的談判一切順利,也是多虧這位攜兵而來的女君到底沒有一來便武力攻船的打算。


    卻在此時,一個他瞧來眼熟,正是方才吩咐過事的小廝跑了來,湊在他耳畔嘀咕著匯報:“掌櫃,那人跟丟了!”


    掌櫃駭而一眼抬望,卻也愕然不知所措,奉客在前,一時也無法作出其他回應。


    小廝來報時容萋一瞥即見掌櫃錯愕不已,便也給了身邊人一個眼神示意。


    望著無措的小廝,掌櫃慌了——那潮餘也是受鎮守委任的人,豈能知他登船不是為了替滄城軍統帥打探情況來的。


    兩廂正各為戒備之際,忽而一聲銳矢破空劃破此處沉默,座前容萋旋身而避,一支三寸暗箭正鑿入她身後屏風。


    容萋反應甚迅,回身避箭的一刹那便已抽劍而出,袍影一轉,劍鋒便已直指掌櫃喉口。


    轉眼間,閣中喧鬧銷於聲聲抽劍銳響之間,不過刹那,原本還同桌而坐、相談和平的兩方便已劍拔弩張。


    “我等已是以禮相待,貴船卻敬酒不吃吃罰酒?”


    這一刻的情形也是掌櫃未能料想到的——至少沒想到竟會來得這麽快。


    幾乎也就在便裝的滄城軍拔劍的一刹那,緊跟在掌櫃身邊的人也都下意識亮出了各自手上奇形怪狀的異鏢暗器。


    沉默間,掌櫃微微側頭往茗香樓的方向張望了一眼,隻見船主的身影半避倚在掩柱之後,垂落在柱掩之外的袖下還隱約可見他方才射箭的暗弩。


    瞧見了船主,掌櫃也就沉定了決心,再回頭時不再有半分畏怯腆顏之色,豺狼之意蕩顯無藏。


    “早在女君登船之際,我等便已為囚獸,既無活路,何求其他!”


    -


    船底深艙之中,沈穆秋天旋地轉的掙紮了意識良久,才終於緩過那株藥草的勁頭,睜眼模糊之間就見前方已有數道被晦暗燈光拉長的魁梧身影團團圍住了他和潮餘。


    (真想不到竟然能在這裏看見你。難道貴國的祭祀還不能撫平你的怨氣?)


    “koyi xia h,hado morina isa eya!”


    (真是上天眷顧,這次女王歸我們了!)


    慕辭麵存笑色,眼中殺意冷淺:“kaho da moya,unyi xia doya morina kaso.”


    (既然我在這裏,你們就休想碰到女王。)


    沈穆秋大為一驚的看向潮餘——他竟然會說維達語?!


    卻在對麵一片拔刀聲中,慕辭仍有興致回頭笑著安撫他一句:“放心,我不會讓他們動你一根頭發。”


    此間抽刀相迎在即,上頭的動靜也在此時驚亂而起,原本寂靜的暗艙裏頓起嘈雜。


    天間雲色沉變,雨前的悶雷隆隆幽震,召雨的大風卷入帆裏獵獵狂響。


    卻忽在一瞬,風雲戛止,屏息刹那間,仿佛海浪都是沉默的。


    港口一切如常的鎮民根本不知,遠泊離岸的那艘大船上發生了何等動亂,直到一聲嘹亮的號角吹破風雲間的寂靜,才愕然發覺,遠方商船之上長煙已嫋嫋升起。


    “進攻!”


    待戰已久的戰船上,裨將喝出一聲號令,應戰的號角吹響,緊接著港口營中也擂響了衝陣的戰鼓。


    此時濃雲披墨,驚雷之間已傾下瓢潑大雨,本都忙活著避雨的百姓紛紛瞠目結舌駐足留看,就見岸邊數以百計揚著戰旗的長艇破浪而出,直指那條名聲頗盛,一向熱鬧之至的販珠商船。


    戰鼓之聲遠播海麵,港口迎東以北,那條幽黑的海寇船如鬼魅般借倚在流波山巍影之下。


    站在甲板船首又一黑發的維達人正閉眼沐著冷雨,細細的感受著大雨中潮濕的海風。


    “eyi sosai doan pohun xo.”


    (我聽見微風在輕拂海麵。)


    “那邊開戰了!”


    海寇的頭領也正在甲板上舉著離珠鏡極力遠眺,瞧著那方滄城軍攻船的猛烈之勢,饒是一身亡命徒的膽量也隻覺得發毛。


    這時他身邊的維達人突然睜開眼,一雙綠如毒蛇的眸子卷著一層意味不明的笑色看了過來。


    “un na kotoya,eya xihanda soua kosoun.”


    (你說的沒錯,我們應該讓這場雨更精彩些。)


    海寇的頭領一頭霧水——他在說什麽?


    -


    “啊——!船……主?”


    一聲淒厲的哀嚎響徹閣間,一舉衝破了兵戈混亂中逃命人群的嘈亂。


    而這一幕也叫以容萋為首帶領的便裝滄城軍們紛紛震驚了——


    被利刃刺穿胸腔發出淒厲哀嚎的,正是當下攜眾刀挾人質與滄城軍拚死對峙的掌櫃,而奪他性命的也就是那位久久不願露麵的船主洪士商。


    容萋握劍在前,隻見那道自後背破出掌櫃前膛的利刃縱是落去了大半殘血,也依然是漆黑如焦木般的色澤。


    再仔細一看,那甚至不是刀,其器形之古怪,縱是精通兵刃的統帥也不能分辨那究竟是件什麽武器。


    掌櫃漸而氣絕,那刃卻遲遲不出,此一幕論是人質亦或挾持人質的亂匪都被嚇得傻了聲。


    良久之後才終於有一人從萬般驚駭中回過神來,卻看著船主親手屠殺盟友的一幕仍然痛心疾首而難以置信,“羊公隨船十年有餘,待船主你更是忠心耿耿,敵亂當前,何故如此?!”


    挾持著人質的船上亂匪皆為船主此舉激得心緒大亂,而對麵的滄城軍卻看得很明白,那個船主兩眼灰沉,握著黑刃的手上血管正漸漸濁漫為黑線,此人顯然有異。


    “還愣著做什麽?拿下逆賊!”


    “直接衝過去可會有損人質?”


    容萋死死盯住那個極不對頭的船主,道:“眼下敵情大亂,此時不動,更待何時?”


    戰鼓擂擂,風雨掀浪間,最先衝出港口的小艇上的士兵迎敵登船,卻著實是低估了這條執有朝雲官印的商船,隻見其上船員訓練有素,早在亂起之時便已憑欄為守,以弓弩對擊載卒戰艇。


    好在早有戰船在備,即刻之間箭雨鋪至商船,尚存十丈之距便已見攀船弋拖著鋼索穿出箭雨擲入商船甲板。


    一時間商船上呼聲四起,而遠觀著其上廝殺的港口之眾亦是惶恐不安。


    “可不能這麽辦哪,那船上還有多少無辜人啊!”


    鎮守見此戰局猛烈更是魂都快丟了。


    戰船破浪疾進,直到將近商船之際才偏轉了船頭,令船身相距二丈而錯,卻又是更近的一支攀船弋脫弦而出,摜入其船身。


    猛然一聲巨響,隻見一大小如銅盆的箭頭撞裂木壁攮入艙間,好在沈穆秋耳力敏銳,提前察覺了恐將有個大動靜砸過來,便及時將慕辭給拽了回來。


    而與慕辭對擊的維達人就不那麽好運了,讓那巨箭頂了脅肋一道重擊,隔著三步遠沈穆秋都聽見他斷了至少七根肋骨的聲。


    慕辭一步蹌退之際,又見對麵刀刃將至,恰好一早就觀察到了慕辭腰間還佩有一把短刃,於是沈穆秋反手便欲抽刃迎敵。


    匕首刃出三寸,卻是“鏘!”的一聲又重重收了回去,慕辭一手按住沈穆秋欲拔刃的手,反身一刀生生將對麵攻勢給劈了回去。


    “說了不會讓他們碰你,別出手。”


    沈穆秋心想,自己當下雖然比原本的身子孱弱了些,卻也不至於如此不堪一擊。


    “其實你不用這麽辛苦,我可以幫你。”


    然此言一出,慕辭更像被激了逆刺,反是一把鎖了他的腰將他圈禁住,“說了你別出手!”


    “……”


    這人打起架來不死不休的架勢沈穆秋是一早就體會過了,卻還是沒想到,此人之生猛竟能一手逮著他的同時單臂獨戰六個異族猛士!


    此時光聽一派嘈亂便可知,這船上已裏外亂成了一鍋粥。


    “當心!”


    沈穆秋又聽一聲危響將近,連忙推著慕辭往後撤開一步。


    也就是這一步之錯,讓他避開了上方甲板一聲巨動砸落的木板。


    雲淩踩著一個船上賊人落在碎木間,一劍了斷了那人生息後,一抬眼即怔住了。


    “saien!bolen dozan jakan uni todo bokoya!”


    (****,當時怎麽沒把你拿石塊砸進海底!)


    兩方交戰受了幹擾歇停的片刻間,對麵那個生就虎瞳的領頭人氣急敗壞的怒罵了一句,火氣雖盛,卻損了威勢。


    而此時慕辭仍單臂鎖著沈穆秋,另一手則刀指前方,兩人就這樣一前一後的與雲淩兩相對視,同時防著那群敵寇。


    而雲淩看清了沈穆秋後情急又怒,帶血的劍立馬直指慕辭而來。


    “大膽賊人!”


    兩人皆是沒料到這一出,好在慕辭反應迅敏,身避之際也橫刀擋下了一擊。


    對麵的維達人當然也不清楚這兩人鬥勢何起,不過既見有人同揍慕辭,自然也就一齊砍了過去。


    眼見戰敵又多一人,沈穆秋再度嚐試拔刀,誰知這人偏就強住了這根筋,又一次阻了他拔刀的手,一把將他推去自己身後。


    擋住了這多事的美人後,慕辭隻聽自己手中的刀與前方交錯而來的兵刃撞得激響刺耳,正思索著這戴麵具的家夥又是從何而來時,又見對方忽而扭轉了敵勢,與他一同對戰維達匪寇。


    對麵維達人又一次氣急敗壞:“uni xiulor da!?”


    (你到底是哪邊的!?)


    敵方攻勢一歇,雲淩立馬劍鋒調轉又衝慕辭而來,這回慕辭早有預料,迎勢一擋便挑著雲淩的長劍將其推去一起擋住了海寇的大刀。


    讓雲淩被迫與自己合作擋了一擊後,慕辭左右兩觀,發現這戴著半截麵具的家夥似乎還格外在意他護著的這美人,於是索性把刀一收,將海寇留給雲淩,自己則帶著沈穆秋轉頭就跑。


    “shuao lei bite!!!”


    (****)


    “女君!”


    眼看著那賊人就要將女帝帶走了,雲淩心急如焚,卻發現自己隻要一動身去追,這群敵寇也立馬隨往,便隻能繼續留住抵擋,眼睜睜的瞧著女帝消失在自己視線裏。


    -


    戰船推近,橫張鐵棘刺入商船,整個船身又是猛然一晃,已身中數箭的船主險些跌下甲板,險時卻被人拽住了雙腿才未落海中。


    “爹——!!”


    拽住了洪士商的年輕人也是匍匐在地,拿整個身子硬拖住了父親。


    刺了一身銳矢鮮血淋漓的洪士商此刻幾無人形的半掛在欄邊,卻仍存著一身古怪勁力,又挺回了腰肢,高舉了手中黑刃,眼看就將鑿入其子顱間時,一支白矢掠空而過,箭頭穿透其腕骨,將他執刃的手穿釘於地。


    容萋回頭,即見荀安站在不遠處,手中弓弦猶顫。


    慕辭先將沈穆秋拖離了亂鬥之局,而後則是沈穆秋將他拽出了船底暗艙,兩人重見的第一眼天光,裹著冷雨晦暗如夜。


    也不知是來得不合時宜,還是戰局本就亂得令人發指,慕辭一耳朵就聽見了緊貼著商船的另一邊戰船上促急的號角聲。


    “海寇來襲!海寇來襲!”


    銅鑼聲穿插著斥候的厲聲高喊,兩人齊眼往深海的方向望去,果然一條黑船正如巨鮫獵食般破浪衝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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