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沈東生


    1、


    聽到敲門聲,三層閣爺叔就看到蹺腳女人一轉身,就要去開門,有點莫名其妙。頓時急了,自家還赤條條鑽在蹺腳女人的被頭窩裏廂,雖然清清白白,啥事體也沒有做過。假使門一開,進來一個陌生人,叫人家哪能看?自家哪能講得清爽?想想就火大。忍不住朝蹺腳女人低聲吼了起來:“儂啊是誠心要我出醜,讓我坍台啊。”


    蹺腳女人心思根本不在眼門前,像沒有聽到三層閣爺叔的閑話一樣,仍舊一意孤行地朝門口走過去,就像魂被人牽著走了。


    三層閣爺叔看著蹺腳女人的古怪行為,搞不清爽發生了啥事體,一麵孔寫滿了問號,揩也揩不掉。


    其實,蹺腳女人並不是腦子突然斷電,也不是腦子出毛病了,而是一聽到門外頭敲門的聲音,是熟悉的敲門聲音,就曉得是自家的赤佬男人回來了,魂就像被牽著走了。


    蹺腳女人和這個不爭氣的男人,其實並沒有結過婚,隻不過因為男人是獨眼龍,女人是蹺腳,兩個都是殘廢人,惺惺相惜,暗暗叫走到了一道去了,兩個人雖然都是殘廢,但是男女間的功能都沒有毛病,而且都年輕力壯,火力正旺,就偷偷摸摸過起了夫妻生活。


    在那一段日子裏,蹺腳女人隻要一聽到兩個人約定的敲門聲,就是幸福,就是激情,就是銷魂……


    天有不測風雲,蹺腳女人每天要幫好幾家人家買菜,賺點小外快,貼補生活,難免經常插隊,搶檔,就時常受到了人家的欺負,獨眼龍就出頭,跟別人打相打,一失手,打傷了人家,差點翹辮子,獨眼龍就一逃頭,逃出門以後,一去就是杳無音訊一年多,一年多裏廂,麵也不露,音信也沒有,叫蹺腳女人的心天天吊在了旗杆上一樣,懸著。


    直到前兩天,蹺腳女人接到了一封信,信裏講:伊想屋裏了……在外頭躲了年把,大概風頭過掉了,要回來看看……還講伊在外頭還賺了一點鈔票,要帶回來給蹺腳女人用……還講,真想抱抱蹺腳女人,每次想到兩個人在一道的辰光,就會春意蕩漾……等等等等。


    信寫得蠻長。接到信,蹺腳女人草草看了一遍,還沒有看光,已經嚇出了一身冷汗,不要看蹺腳女人平常辰光歡喜七搭八搭,嘴巴從來沒有一個看門的,樣樣事體敢講,樣樣事體敢做,一付天不怕地不怕的樣子,真正碰到大事體,就會昏頭六衝,沒有了主張,心裏想,現在赤佬男人犯了法,是逃犯,逃犯要回來了,會不會被捉起來?自家會不會變成窩藏犯?一時,心裏七上八下起來,不曉得哪能辦了。


    平常辰光,蹺腳女人一直孤身一人,獨來獨往,身邊沒有一個人能商量商量。隻好一個人,擔心得覺也困不著,飯也吃不下。


    本來,蹺腳女人也想過,要尋三層閣爺叔商量商量,三層閣爺叔就住在樓上,天天碰頭,而且三層閣爺叔又是一個有文化的人,能講會說,知書達理,尋三層閣爺叔最妥當。當天伊決定去尋三層閣爺叔的辰光,一隻腳都已經蹋到了上樓的樓梯上了,要去討教討教三層閣爺叔,聽聽伊會有哪能的講法了。


    轉念又想想,自己平常經常敲三層閣爺叔竹杠,要緊要慢的辰光,三層閣爺叔肯定不會給自家好麵孔看,肯定會碰一鼻頭灰。於是就放棄了去尋三層閣爺叔的念頭,從樓梯口退回了自家房間……


    再下去,想來想去也想不出有啥人好商量了。


    猛然之間,蹺腳女人想到了16號裏的孫家姆媽,平常去小菜場買菜,路過孫家姆媽門口頭,孫家姆媽時常會在門口叫牢蹺腳女人,跟伊打招呼:“小蹺腳,阿是去買菜啊。”


    弄堂裏的人統統曉得孫家底子厚,是有銅鈿人家,都要巴結孫家,所以蹺腳女人一聽到孫家姆媽朝自家打招呼,就開心。


    弄堂裏廂,一向老少有人會跟蹺腳女人打招呼,真有事體,最多叫伊一聲:“喂,蹺腳。”雖然都叫伊蹺腳,一樣是叫“蹺腳”,孫家姆媽叫伊,前頭加上一個“小”字,少一個“喂”字好像就親切交關。蹺腳女人就歡喜聽。


    而且,孫家姆媽時常會讓蹺腳女人幫伊帶點小菜回來,回頭,小菜銅鈿一分不會少,還總歸會多給蹺腳女人加兩鈿跑腳銅鈿,蹺腳女人就覺得孫家姆媽是個好人。鬼使神差地就去尋了16號裏的孫家姆媽,把赤佬男人哪能當了逃犯,近一腔要回來的事體跟孫家姆媽一五一十地統統都講了個清清爽爽。


    孫家姆媽平常沒有聽說過蹺腳女人結過婚,伊啥地方來的男人?現在一聽到蹺腳女人突然講起有了男人,已經一驚,心想,肯定是個野路子男人,是非法男女關係。接下來又聽講到這個男人是個逃犯,更加驚得不輕,表麵上對蹺腳女人講:“儂不要怕,我來幫儂想辦法。”孫家姆媽一上來,先穩牢了蹺腳女人,然後好言相送蹺腳女人。


    蹺腳女人摸不透底細,跟孫家姆媽攤了底牌,肚皮的心事一吐為快,又有人肯幫自家作主,像尋到了依靠,心裏輕鬆了,歡歡喜喜回去了,當天夜飯吃了兩碗泡飯,當夜覺也困得著覺了。


    孫家姆媽是居民小組長,對付壞人壞事有責無旁貸的責任。一轉身,就向居委會一五一十的報告了事體的詳細經過,結果,事體越鬧越大了,居委會主任又去尋了派出所所長,派出所裏本來就有獨眼龍傷人出逃的案底,正愁抓不到逃犯,也不曉得逃犯跟蹺腳女人有一層不正當的男女關係,現在終於對上號了,於是就把蹺腳女人請到了派出所,要蹺腳女人把逃犯交出來……


    蹺腳女人回來以後,哭了了好幾天,哭得眼泡腫成像兩隻核桃,伊想不通人心哪能可以這樣叵測……


    本來,信裏廂講過,獨眼龍昨天夜裏要回來的,蹺腳女人無論如何下不了手把獨眼龍交到派出所去。而且獨眼龍是為了保護自家才跟人家打的相打……自家更加不可以忘恩無義地把獨眼龍送進派出所,就把獨眼龍回來的日子瞞下了,伊想好了,假使獨眼龍一回來,一碰到獨眼龍,就讓伊繼續出逃……


    沒有想到,大概因為昨天夜裏一場大風大雨,獨眼龍沒有準時回來,一直候在門口頭的蹺腳女人沒有迎到獨眼龍,卻迎到了冒雨回來,一進門就昏倒的三層閣爺叔,,弄得蹺腳女人忙了一夜天,緊張了一夜天。竟然把獨眼龍回來的事體放到了腦後頭。


    直到早上頭,門外頭傳來了敲門聲,這個熟悉的敲門聲,這是蹺腳女人和獨眼龍之間獨有的敲門聲,一聽就曉得獨眼龍來了,要是在過去,是銷魂的時刻到了,就會熱血蕩漾,趕緊把獨眼龍迎進屋裏也來不及了。而此刻,蹺腳女人一聽到敲門聲,伊的神經卻頓時繃緊了起來。伊必須馬上要讓獨眼龍曉得危險就在眼門前,讓伊馬上離開三層閣……


    正好這個辰光,三層閣爺叔在跟伊講閑話發火,不過講點啥閑話,為啥發火,蹺腳女人根本沒有進耳朵裏去,甚至連三層閣爺叔還赤條條鑽在自家的被窩裏也丟在了腦後頭了,忘得一幹二淨。現在,伊隻有一個念頭,趕緊把獨眼龍堵牢在門外頭,不要被人任何人發現獨眼龍回來過,讓伊別轉身快點離開,繼續逃亡,繼續亡命天涯……


    於是,蹺腳女人忘記了眼門前的一切,三步並作兩步朝房間外衝去。


    等到蹺腳女人衝出房間,去到三層閣大門前,擰開鎖,剛拉開門,還來不及看清來人的麵孔,更加來不及講一句閑話,來人就猛地撞開了門,撞得蹺腳女人踉踉蹌蹌後退了幾步,隨即一閃身,衝進了大門,一邊一把把蹺腳女人托起,一個公主抱,把蹺腳女人抱進了懷裏,一邊朝房間裏跑,還不等蹺腳女人來得及驚叫,來人就把麵孔伸進蹺腳女人的頭頸裏,熟悉的,毛茸茸的胡子撓得蹺腳女人混身酥軟,再也沒有掙紮的力道了……


    來人正是獨眼龍,獨眼龍再也克製不牢對蹺腳女人的思念了,再也克製不牢對蹺腳女人的占有了,大有要把蹺腳女人一口吞肚皮裏的架勢……


    蹺腳女人被獨眼龍一個公主抱抱牢,獨眼龍的麵孔鑽進蹺腳女人的頭頸骨裏,毛茸茸的絡腮胡子在蹺腳女人細嫩的皮膚上,粘過來粘過去地搓揉著,蹺腳女人一陣昏暈,渾身酥軟,已經沒有了主心骨,頓時覺得世界消失了,渾身的血液像沸騰起來,一年多來的思念,一年多來的渴望,一年多來的等待和煎熬,統統凝聚成了烈火幹柴,燃燒了起來,燃燒著煉就成了激情,不能自己,蹺腳女人雙手一把緊緊抱牢獨眼龍的頭頸骨,把獨眼龍的頭擁進了胸裏,高高隆起的胸脯,起伏著,洶湧著,澎湃著,挺向獨眼龍的麵孔……


    獨眼龍雙手抱緊著蹺腳女人,頭埋在蹺腳女人的胸口頭,吮吸著久違了的氣息,氣息湧進獨眼龍的胸膛,激蕩著獨眼龍的血液,鼓脹著獨眼龍的每一塊肌肉,隨即化成了用不光的力道,埋著頭,蹋著“噔噔”響的腳步,直衝房間而去,房間裏,眠床上有伊的天堂,有伊銷魂的時光……


    眼看獨眼龍就要跨進房間的一刹那,在獨眼龍就要跨進房間前的一刹那,蹺腳女人突然想起來了,房間裏還有一個三層閣爺叔,一個赤條條的三層閣爺叔,正鑽在自家眠床上的被頭筒裏,頓時從酥軟的銷魂中驚醒,掙紮著,喊叫著:“等等,等等。”


    獨眼龍能肯等一等,過往也有這樣的事體,每每獨眼龍就要進巷的辰光,蹺腳女人總會故意把伊擋在巷口,讓伊瘋狂,挑起伊更加猛烈的激情。


    獨眼龍以為蹺腳女人又在故伎重演,伊把蹺腳女人的叫喊聲當作蹺腳女人在對自家的挑逗,對自家的鼓動,於是獨眼龍把蹺腳女人抱的更緊,兩隻腳跑得更加飛起來一樣。


    蹺腳女人感覺要完蛋了,蹺腳女人曉得獨眼龍的火爆脾氣,伊從來不會讓眼睛裏揉進一顆沙子的,一旦獨眼龍看到赤條條的三層閣爺叔困在自家被頭筒裏,盡管自家跟三層閣爺叔啥事體也沒有做,甚至連齷蹉的念頭也不曾有過,但是,在獨眼龍門前頭,無論如何也講不清楚是哪能一樁事體的,一場火星撞地球的火拚勢不可能阻擋的,哪能收場?


    蹺腳女人仰起頭,眼烏珠瞪得老老大,穿過門口,盯牢房間裏廂,察看房間裏廂的情形,耳朵豎得老老長,聽著房間裏廂的動靜,心裏緊縮起來,祈禱著:三層閣爺叔趕快隱身消失吧。


    等到獨眼龍抱著蹺腳女人衝進房間的辰光,蹺腳女人驚呆了,房間裏空空蕩蕩,曾經裹著三層閣爺叔的被頭,一頭掛在眠床上,一頭拖在地上,三層閣爺叔已經不知了去向。


    三層閣爺叔突然不見了,三層閣爺叔真的有隱身法?


    2、


    其實一開始,三層閣爺叔眼看著蹺腳女人失魂落魄,不管不顧,像一陣風一樣,朝大門口衝過去,要去開門的辰光,想拉來不及,想叫,叫不聽,想喊,喊不牢,曉得已經攔不牢蹺腳女人去開門了……


    蹺腳女人為啥要不管不顧地去開門,三層閣爺叔不曉得,也來不及曉得。


    三層閣爺叔隻曉得,隻要三層閣的大門一開出來,赤條條的三層閣爺叔,板釘統統曝光,三層閣爺叔從蹺腳女人的被頭筒裏被拖出來的消息,要不了幾分鍾,馬上傳遍整條弄堂,一弄堂的男男女女,老老少少就會統統哄到三層閣裏來看西洋鏡……


    從往後,伊這個“老克勒”就一定臉麵掃地了,從今往後還有啥麵孔出去見人?幹脆買塊豆腐撞撞煞算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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