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沈東生


    1、


    汪家好婆坐在客廳的沙發裏,獨自一個人生悶氣。


    雖然陽光透過客廳的玻璃窗,照進屋裏,客廳裏暖洋洋的,汪家好婆還是覺得渾身寒瑟瑟,發冷。沙發雖然柔軟,伊還是覺得坐也不是,立也不是,渾身不適宜,心裏總有一股悶氣始終透不出來,伊還在為今早早上的事體鬱悶得無法解開……


    門外頭傳過來一陣嘈雜的聲音,伊嫌鄙煩,抬起眼睛一看,發覺回來的辰光,因為生氣,連門也沒有關,怪不得鬧哄哄的聲音直接傳進屋裏來了,伊從沙發上起身,想去關門,還沒有走到門口,就看到一團黑影閃過,是一群人,熙熙攘攘從門口劃過,人群裏有一個熟悉的身影,汪家好婆覺得苗頭不對,馬上衝到門口頭,探頭朝外看過去,不看倒也罷了,一看到外頭的情景,就讓汪家好婆驚得簡直要撅倒,氣得簡直要發瘋。


    汪家好婆看到,在兒子寶寶指揮下頭,兩個工人抬著一麵大鏡子,喊著“號子”,正朝摩登阿姨屋裏走過去,後頭還跟著一個扛長梯子的工人……


    汪家好婆馬上明白了,寶寶要幫摩登阿姨的門口上頭重新裝上鏡子,而且,從工人抬鏡子的腔勢,看得出鏡子比原先的鏡子還要大交關,看到工人搬鏡子的一副吃力樣子,就曉得鏡子的質地也比原先的鏡子還要重,還要好,說不定還是鋼化玻璃做的鏡子 ……


    汪家好婆一看到,寶寶親自指揮,要幫摩登阿姨在門口上頭重新裝上鏡子,而且裝的是鋼化玻璃鏡子,就馬上想到,從今以後,鏡子不怕風,不怕雨,明晃晃,亮閃閃,像照妖鏡一樣,日日夜夜照牢自家屋裏,汪家門就要麵臨倒運,說不定還會死人,哪能得了……


    先前,寶寶講要賠人家鈔票,眼睜睜看牢一疊一疊鈔票出送,汪家好婆雖然心痛肉麻,咬咬牙齒,熬牢了,不響。寶寶要向摩登阿姨彎腰鞠躬,還要背伊送回屋裏,汪好婆雖然覺得受了侮辱,看不下去,還是跑跑開,眼不見為淨,隻當不看見,也熬牢,仍舊不響。寶寶越做越出格,這次,寶寶要翻天了,這塊自家拚了性命才敲碎的鏡子,寶寶要裝回去,明明是在幫摩登阿姨作“汪家門”死嘛。汪家好婆實在恨煞了,恨汪家門竟然會出寶寶這樣一隻大逆不道的不孝子孫,讓汪家好婆真真覺得“是可忍孰不可忍”了。汪家好婆再也熬不牢了,頓時恨得牙床骨發癢,怒火一記頭直竄頭頂心,從牙縫裏,一個字,一個字擠出一句惡狠狠的罵人閑話:“寶寶,儂隻孽子。”還不解恨,又朝門外頭竄出去幾步,雙手拍著大腿,拚盡全力,大聲吼叫:“寶寶,儂隻死人,要作死啊!”


    寶寶聽到姆媽聲嘶力竭的吼叫聲了,直覺得耳朵被震得嗡嗡窮響,回頭看過去,隻見姆媽怒目圓睜,眼睛裏像要噴出火來了,簡直像一頭母獅在呼嘯。寶寶曉得闖禍了。


    其實,寶寶並不是死人,寶寶心裏樣樣明白,事事清爽,也曉得姆媽的心思。搬進新房子前頭,寶寶已經聽了一耳朵關於新房子的風言風語,各種各樣的風言風語講得活靈活現,讓人聽得寒毛凜凜,簡直可以嚇得煞人。交關本想住新房子的人家,還沒有搬進去,一聽就嚇得退了回去,再也不敢搬進新房子了。有幾家膽子大一點的人家,雖然搬進去過,天天夜裏鬼出現,住了沒有幾天,重新搬出來了。弄到後來,公司裏隻要一講起這幢房子,就人人搖頭,避而遠之,從此新房子就一直空關著,變成了傳說中的“凶宅”。


    寶寶做了處長,應該分新房子了,聽到公司要拿這幢房子分配給伊,開始辰光,伊覺得寒毛凜凜,簡直也不敢要這幢新房子,甚至覺得領導的在欺負伊這個新科處長。


    不過,寶寶還是去看了一趟房子,看到房子確實好,樓上樓下,還有花園,落地鋼窗,打蠟柚木地板,是伊心心念念盼望想要的房子……


    這樣好的房子,竟然會弄到沒有人敢住的地步,肯定有蹊蹺。寶寶到底是全世界跑跑的人,看得多,聽得也多,不相信迷信,伊想,凡事都有個前因後果,伊要弄清爽風言風語的起因,弄清爽風言風語的來龍去脈,弄清爽新房子哪能會變成“凶宅”的。


    經過調查,果然發現了事體的蹊蹺,更加蹊蹺的是,事體竟然還跟弄堂裏的三層閣爺叔有關聯,聽說隻有三層閣爺叔曉得其中的秘密……


    摸到了情況,寶寶心裏有了底,一番周密的思考和安排,決定先住進新房子,搶先把這樣好的房子占下來再講,然後再去解開秘密,去對付居心叵測的人。


    不過,寶寶不想驚嚇到姆媽,姆媽畢竟年紀大了,老腦筋,相信迷信,聽不得出鬼出怪的事體,寶寶隻有一個姆媽,一旦嚇壞了姆媽,事體就大了,絕對不能讓姆媽曉得新房子出鬼的事體,決定先把事體瞞下來,等到事體統統辦妥當了,擺平了,再把風言風語當笑話講給姆媽聽,大家也就一笑了之了。


    想不到,不曉得啥原因,姆媽提前曉得了風言風語,寶寶還沒有出手,姆媽就鬧出了一場風波,敲碎鄰居的鏡子不算,還打傷了人,寶寶隻好先幫姆媽把屁股揩清爽再講,否則,麵對新弄堂,新鄰居,哪能做人?


    寶寶看到姆媽從調解室裏佛手而去的辰光,雖然心痛姆媽生氣,恐怕氣壞了姆媽,伊想追出去,把事體跟姆媽講清爽了。不過,摩登阿姨屋裏人以為寶寶要跑路,哇啦哇啦叫牢寶寶,看來,上隻角的人比老弄堂裏的人難對付,寶寶隻好轉回調解室,想想,姆媽已經回了屋裏,一時三刻也不會出啥意外,等伊把姆媽跟摩登阿姨衝突的事體擺平以後,回到屋裏,再詳詳細細把關於新房子的風言風語跟姆媽講清爽,也不差這點辰光,等到自家把已經想好的對付辦法也對姆媽交了底,相信姆媽會明白的,也能理解的。


    想不到,意外又來了,姆媽從屋裏衝出來,半路打起了劫,要攔住裝鏡子的去路,弄得不好,自己的計劃要被姆媽打亂。


    寶寶急忙要攔牢姆媽,想勸阻姆媽先回屋裏去……


    但是來不及了。


    隻看見汪家好婆拾起已經用過的大紅磚頭,高高舉了起來,瞄準了工人們抬著的大鏡子。


    寶寶一看大事不好,一個箭步衝向汪家好婆,想奪下汪家好婆手裏的大紅磚頭。


    可是,沒等到寶寶衝到汪家好婆的身邊,汪家好婆已經出手了,手臂一揮,大紅磚頭飛了出來,寶寶恰巧迎麵跑過來,大紅磚頭擦著寶寶的麵孔朝著大鏡子飛了過去。


    粗糙的紅磚,擦過寶寶的麵孔,麵孔上一塊皮頓時就被磨掉了,刹那間,露出白森森肉,瞬間,傷口滲出了血珠,血珠很快聚攏,流淌了下來,寶寶趕緊用手去捂,一捂,一抹,刹那間,寶寶滿麵孔是鮮血了。


    汪家好婆卻沒看見寶寶受傷,伊眼睛隻顧盯著飛出去的大紅磚頭,人跟隨著飛出去的大紅磚頭,朝前跑出幾步,看著大紅磚頭飛向鏡子,就等“乒乓”一聲,鏡子碎成碎玻璃,汪家好婆心裏就會一記頭舒服起來。


    大概大紅磚頭在寶寶麵孔上頭擦了一下,減慢了速度,也可能鏡子是鋼化玻璃,確實結實,隻聽見“咚”的一聲,大紅磚頭撞到了鏡子上頭,鏡子沒有碎,大紅磚頭碎了,四下濺開,落到了地上,鏡子完好無損,汪家好婆一陣絕望,完蛋了,老天也不隨人意了,鏡子竟然敲不碎,這是天意,天要絕人,隻好聽天由命了。


    汪家好婆愣愣地看著完好無損的鏡子,愣怔半天,轉念間又想,是寶寶幫摩登阿姨配了鋼化玻璃的鏡子,所以敲不碎。汪家好婆又遷怒起寶寶,看了一眼鏡子,想找塊磚頭再砸,可惜原先的磚頭碎了,就滿弄堂尋起了磚頭……


    寶寶看到姆媽滿弄堂亂轉,唯恐姆媽還會有啥異樣的舉動,顧不得自己的傷口還在流血,就朝汪家好婆跑過去……


    幹幹淨淨的弄堂裏,再也找不到其他磚頭,汪家好婆無計可施,更加氣得阿噗啊噗起來,惱怒之下,一轉身,一扭頭,回屋裏去了。


    沒想到,寶寶還沒跑到姆媽身邊,卻看到姆媽回屋裏去了,雖然摸不清是啥路道經,倒也鬆了口氣,看來事體還算沒有變得太壞。這才摸出手絹捂牢受傷的麵孔,雖然一陣劇痛,心裏倒是踏實了一點……


    工人們被突如其來的狀況弄得呆牢了,目瞪口呆地朝向滿麵孔是鮮血的寶寶,詢問接下來哪能辦?


    寶寶強裝笑麵孔,講:“繼續做生活,趕在天黑前頭,完工。”


    工人們隻要主人家發閑話,就有鈔票賺,有鈔票賺就好,也不管主人家麵孔上正流著鮮血,抬起鏡子,喊著號子,朝摩登阿姨屋裏而去……


    等到鏡子裝到摩登阿姨的大門上頭,摩登阿姨屋裏有人出來,點過頭,辰光已經是夜快到了。


    寶寶付了配玻璃的鈔票,也付了工鈿,打發工人走掉以後,回到屋裏,看到艾米麗已經下班,正在燒夜飯,卻不看見姆媽,有點意外,


    艾米麗看到寶寶滿麵孔的血,嚇了一大跳,急了,問:“哪能受傷啦。”


    寶寶講:“沒啥,吃相難看,就是碰破了點皮,姆媽人呢?”寶寶關心的是姆媽。


    艾米麗這才想起來,回來就沒有看見姆媽,照平常,汪家好婆正是忙夜飯的辰光。今早看到姆媽不在,以為姆媽有事體出門了,就自家動手燒夜飯了。


    寶寶則心裏頓感不妙,馬上樓上樓下尋了一遍,連花園裏也去兜了一圈,仍舊不可見汪家好婆的人影子,心裏暗暗思忖:恐怕是出事體了。


    2、


    汪家好婆再也不願意在“凶宅”裏住下去了。也不願再看見大逆不道的兒子了,伊心裏想好了,譬如沒有生這個孽子,就在房間裏折騰了一番,打了一隻包裹,不聲不響離開了新房子,回了老弄堂。


    寶寶和艾米麗兩個人,尋到老弄堂,進了老屋裏,看到汪家好婆果然回了老屋裏,一顆心算是落了地,本想勸汪家好婆回天潼路,無奈,汪家好婆死也不肯,講:“兒子已經死掉了,就是餓死在老房子裏,凍死在老房子裏,也不回天潼路了。”


    寶寶跟艾米麗,也沒有辦法,隻好從長計議了。


    寶寶和艾米麗從老弄堂的老屋裏出來以後,並沒有回天潼路,而是直接去尋了三層閣爺叔,寶寶想盡快尋到三層閣爺叔,盡快把“凶宅”事件弄個水落石出,才好讓汪家好婆安安心心回天潼路。


    寶寶跟艾米麗到了三層閣爺叔的樓下頭,看到房子裏黑燈瞎火的,“哇啦哇啦”叫了幾聲,沒有聽到回應,眉頭就皺起來了……


    寶寶聽說過,平常,三層閣爺叔沒有應酬的辰光,就有早困的習慣,就是大熱天,別人家還在門口頭乘風涼,三層閣裏就穿出了雷一樣的打呼聲音。不過,現在辰光,別人家大概夜飯剛剛吃好,伊就困覺了?也實在困得太早了一點。


    寶寶急著要尋到三層閣爺叔,實在是事體要緊,伊等不起了,姆媽今早鬧了一天,又回了老屋裏,總不見得讓姆媽一直住在空蕩蕩的老屋裏,不回天潼路。姆媽一直不回天潼路,不就等於拆人家了。今早,不管三層閣爺叔是真困覺了還是假困覺,一定要見到伊,哪怕伊真困著了,也要拖伊起來,讓伊把新房子的秘密跟姆媽講清爽。


    寶寶推了推房子的門,門是虛掩的一推就開了,於是寶寶跟艾米麗就直接進了房子,準備上三層閣,去叫醒三層閣爺叔。


    房子裏本來就暗,一到夜裏,就墨墨黑了,摸索了半天,路燈的拉線開關也尋不到,哪能辦?隻好摸黑上樓。


    艾米麗一看腔勢,退卻了,講:“我有夜盲症,不上去了。”


    寶寶奇怪,艾米麗啥辰光有夜盲症了?肯定是借口。


    寶寶隻好一個人上樓,樓梯又陡又窄,樓梯踏板在啥地方也看不見,手腳並用,摸索著,一腳高,一腳低,朝上爬,有好幾次差點踏空,滾下來……


    寶寶正在慶幸沒有摜下來,卻真的一腳踏空,“噗通”一聲,人朝下溜了好幾格樓梯,


    艾米麗在樓下急叫:“哪能啦,哪能啦,阿是摜跤了!”


    還好,樓梯窄,寶寶肩膀寬,擱牢了,沒有摜到底,寶寶一麵講:“沒啥,沒啥。”一麵繼續爬,心裏不禁想,平常辰光,三層閣爺叔西裝筆挺,頭絲清清爽爽,三接頭皮鞋擦得精光錚亮,走在弄堂裏,一副老克臘的腔調,啥人會相信,竟然是從烏漆墨黑的樓梯裏爬出去的。


    寶寶爬了一層,眼睛慢慢適應了,又爬一層,能看得見樓梯的踏板了,轉了幾隻彎,才到了三層閣,敲敲門,沒有人回應,手摸了一遍門框,摸到一把掛鎖,寶寶的氣一下子泄到了底。


    其實前麵章節講到過,今早,三層閣爺叔正好到十六鋪碼頭接人去了,屋裏當然沒有人回應。可惜寶寶不曉得,假使曉得,伊也不會冒這趟險了。


    現在哪能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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