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沈東生


    1、


    淩老板坐等在“操作工”的屋裏,翹首以盼,等牢“操作工”回來。淩老板一門心思要尋到“操作工”,其實是為了“操作工”的好,是要幫伊恢複廠裏的工作。


    隻要“操作工”跟淩老板見上一麵,既可以救伊自家的窮,又可以幫淩老板救寧波女人和山東張。明明白白就是一樁一舉兩得的好事體。


    偏偏“操作工”的腦子缺一根筋,就是朝歪裏想,覺得淩老板要坑伊鈔票,


    “操作工“因為唯恐被淩老板坑鈔票,害怕見到淩老板,不敢回屋裏,急中生智,從派出所裏搬到了救兵,請了警察,要帶到了弄堂裏,要借助姐夫——派出所所長的力道,把淩老板當小偷捉起來,一路上,想想可以可以出一口惡氣,不免有點小激動,在心裏洋洋得意地對林老板講:“啥人叫你跟我過不去,對不起了,今早隻好叫儂吃點苦頭了。”這樣一路想著,一路的腳步也就更加輕快了,帶著警察朝弄堂裏興衝衝走去,隻盼著快點把淩老板捉去派出所,至少可以把淩老板嚇走。


    儂講講看,“操作工”非但不肯見淩老板,還要請警察去屋裏把淩老板當小偷捉起來。結果,陰差陽錯,一樁好事體,被“操作工”硬生生搞成了一團糟,照上海人的講法,真是漿糊腦子,一塌糊塗。儂講荒唐不荒唐?


    “操作工”剛走到弄堂口,就碰到了要去煙紙店拷醬油的阿膩頭,一看見“操作工”,就朝伊喊了一嗓子:“喔唷,大模子(“操作工”的綽號)啥辰光變得靈光起來了,屋裏來了個大老板了。”大概阿膩頭路過“操作工”屋裏的辰光,碰到了正在“操作工”屋裏守株待兔的淩老板。淩老板一副老板的派頭,在弄堂裏確實惹眼,難怪阿膩頭要大驚小怪。


    阿膩頭是弄堂裏有名的搗蛋鬼。向來歡喜咋咋呼呼,多管閑事,阿膩頭的閑話向來沒有多少人會在乎。開始的辰光,“操作工”也並不在意阿膩頭的閑話,走著走著,一回味,阿膩頭的閑話像在“操作工”心裏撥弄了一下,心就“咯噔”了一記


    不要看“操作工”長得長得長依馬大依馬,人稱“大模子”,人還是老實人,本來,伊隻是假借背後頭有個派出所所長的姐夫可以撐撐門麵,伊曉得,靠私人關係請來的兩個警察嚇嚇人還可以,真要把淩老板當小偷捉起來,心還是虛的,底氣不足。伊要麵對的畢竟是財大氣粗、見多識廣的淩老板,萬一事體鬧起來,“假傳聖旨”一旦穿幫,就會在姐夫麵前吃不了兜著走,今後的日子就不好過了……


    “操作工”的心裏突然之間為之慌亂起來,路越走越不踏實,額頭上也冒起了汗。


    淩老板是個有銅鈿的人,“操作工”惹不起,膽怯,不敢直接麵對,也是情理當中的事體。


    快要走到屋門口的辰光“操作工”決定開溜了。


    “操作工”想定檔要開溜,就看準了兩個警察不注意之間,悄悄放慢了腳步,落後警察幾步,當看到兩個警察已經走到了自家屋裏門口,正在門口朝房間裏廂張望的檔口,急轉身,來了一個溜之大吉,拔腳朝弄堂外就跑。心想讓兩個警察去捉淩老板,自己就不陪太子讀書了,有啥責任讓他們去承擔。


    “操作工”剛剛跑出去兩三步,卻又來了個一個急刹車,停牢了腳步,心裏有擔心起來,萬一自家離開了弄堂,責任是逃脫,淩老板卻沒有跟警察走,等到自己樂滋滋回了屋裏,還不是被淩老板逮個正著?看來沒有親眼看到警察把淩老板帶走,自家是不能離開的。


    哪能辦?


    必須尋個可以看得見屋裏門口,又能夠藏身的地方躲起來,等親眼目睹警察確確實實把淩老板帶走了,起碼把淩老板從屋裏嚇走,才能安安心心地回屋裏,才算一了百了。


    可惜躲到啥地方去呢,弄堂本來就窄,弄堂兩邊都是人家屋裏,一眼看過去,一目了然,要尋個躲人的地方確實不容易。


    土話講,活人總不能讓尿憋死,“操作工”快速掃了一圈弄堂,一圈掃下來,相中了弄堂口的小便池,小便池確實不失是個藏身的好地方。


    老底子,每條弄堂口都有一個小便池。最早的辰光,為了節約成本,弄堂口的小便池大多數造成了露天的,男人小便,背脊直接對著大眾,弄堂口常有女同誌進進出出,時常有男同誌小便的辰光,一激靈,渾身抖一抖的樣子,無意中常常讓路過的女同誌會為之麵孔一紅,確實不雅。


    後來,為了遮羞,設計者在小便池前頭砌了一麵u字形的牆頭,小便池雖然還是露天的,有了遮羞牆,女同誌的眼睛無意間也不會跟正在小便的男同誌的背脊直接接觸了,既省鈔票,又雅觀叫關,


    假使u字形遮羞牆的轉角處躲進一個人,外頭的路人隻要不進小便池小便,肯定發現不了,最最要緊的是,人躲進轉彎角裏,隻要一探頭,弄堂裏所有進進出出的人盡收眼底,路人的一舉一動一覽無餘。


    操作工”一看中小便池,說時遲,那時快,一溜煙的功夫,就竄進了小便池,本來以為,隻要竄進小便池,就可以萬事大吉了……


    想不到,“操作工”一竄進小便池,就叫苦不迭起來……


    小便池的遮羞牆雖然正好是個藏人的掩體,可惜,設計者為了節約成本,遮羞牆隻砌了半人多高,牛高馬大的“操作工”躲進遮羞牆,人一立直,上半身全部露出了牆頭,甚至,就是貓下腰,還是有半個腦袋露出遮羞牆,這就有點尷尬了,“操作工”蹲也不是,立也不是,隻好半蹲不坐地倚靠在遮羞牆上,將就著躲在遮羞牆後頭朝外了望,還唯恐有弄堂裏的人進小便池小便,被人認出來,就難為情了,靈機一動,把外套脫下來,朝頭上一蓋,就是有人進小便池小便,也不會被認出來。


    看“操作工”頭用用衣裳蓋牢,立不像立,蹲不像蹲,一副不尷不尬的姿態,確實是非常吃力,難過,還不曉得警察要多少辰光才能把淩老板捉走,也不曉得“操作工”能堅持多少辰光。


    不過,躲在遮羞牆後頭,倒也不失為是個蠻好的了望哨,“操作工”一冒頭,撩開衣裳,就妥妥地看到伊自家屋裏門口,看到兩個警察已經進了房間的大門了……


    2、


    兩個警察在“操作工”的門口朝房間裏看進去,發覺房間裏的男人坐得穩穩當當,不像是小偷,苗頭有點不對,進去動手捉人前頭,想尋“操作工”核實一下情況,一轉眼功夫,卻不看見了“操作工”的人影子了,兩個警察有點進退兩難了,進,看看屋裏的男人不像是小偷,憑啥捉人家?退,一旦無功而返,日後,“操作工”到所長門前頭告一狀,肯定吃不了兜著走,兩個警察為難了。


    不過兩個警察還是見過世麵的老警察,一商量,決定先把屋裏的男人當作私闖民宅,帶回派出所,交給所長,要審還是要放,由所長決定,兩個警察一致認為這辦法好,就堅定地進了房間。


    想不到,兩個警察一進到房間裏廂,馬上肚腸根也悔青了,看清爽了,房間裏廂的人竟然是被所長稱之為老朋友的淩老板,而且淩老板來派出所的辰光,大家都看到過的,還打過招呼,淩老板臨離開派出所,所長還親自送出了派出所大門,現在麵對著淩老板,要捉伊去派出所,真的難辦了……


    偏偏淩老板也認出兩個警察,起身迎了過來,打著招呼:“兩位同誌好呀,哪能會有辰光到這裏來呀。”


    退已經來不及了,趕緊敷衍講:“哦,路過路過,有點事體要辦。”


    兩個警察的心裏的後悔呀,後悔不該為了拍馬屁,為了搶頭功,沒有匯報所長,就私自出警,現在被釘在了杠頭上,僵山芋了……


    兩個警察,一麵嘴巴裏應付著,一麵腦子裏極速地想著應對的辦法,哪能做到既不要傷了和氣,又能把淩老板乖乖地弄進派出所去呢?確實要費一番心思了。


    剛剛講過,兩個警察是見過世麵的老警察,其中一個警察突然靈機一動,講:“阿拉所長想請儂去碰碰麵……”伊心裏想,隻要淩老板肯去派出所跟所長碰麵,一到派出所,把淩老板朝所長手裏一送,反正是事關的是伊小舅子的事體,是放是關交到了所長手裏,要殺要剮,讓所長去糾集,自己便可以事不關己高高掛起。


    不過,看眼門前的腔勢,還是有難處的,關鍵還摸不透淩老板的脾氣,不曉得淩老板會不會輕易相信自家的瞎話,肯不肯鑽進圈套?所以,警察閑話講到一半,停牢了,先偷偷瞄了一眼淩老板的神色,以便見機行事。


    其實警察的閑話沒有毛病,老朋友請淩老板去碰碰麵,合情合理……


    於是,淩老板一聽派出所所長請伊去派出所,以為所長回心轉意了,願意幫自家的忙,肯出麵救阿姐和山東張了,頓時一陣欣喜,問:“所長真要我去派出所跑一趟?”


    警察一軋苗頭,覺得有門,眼見著淩老板肯進圈套了,急忙講:“是的,所長親口指派阿拉兩個人來請儂去派出所的。看所長的神情,好像事體還蠻急的。”警察把瞎話編得更加活龍活現。


    淩老板正像沒頭蒼蠅,著急著尋不著門路去救阿姐,現在機會送上門來了,哪能肯錯過,當即當機立斷,起身就朝門外走,急著要去派出所見見所長。


    兩個警察一看淩老板已經起身出門,急忙跟上,一道出了“操作工”房間的大門。


    3、


    躲在小便池裏廂的“操作工”一冒頭,正好看見淩老板在先,兩個警察在後,像煞是押解著淩老板,正朝弄堂口而來。心想成功了,趕緊把頭縮了回來,埋進了遮羞牆後頭,但等兩個警察把淩老板押出弄堂,自家就解放了,可以回屋裏了。


    這個辰光的“操作工”盡量縮身在遮羞牆後頭,衣裳蓋牢頭,摒牢著呼吸,用耳朵聽著小便池外頭的腳步聲,隻聽到一陣“踢踢踏踏”的腳步聲由遠而近,經過了小便池,再慢慢遠去,直到聽不見了,“操作工”終於鬆了一口氣,剛想立起來,人卻無論如何立起不來了。半蹲不坐的姿態真是折磨人,弄得“操作工”的兩隻腳好像已經不是自家的了,掙紮了幾下,幾乎要一屁股坐到了地上去了,隻好背脊倚著牆慢慢朝起蹭。


    恰巧,阿膩頭拷醬油回來,進小便池小便,先是急於小便,一竄進小便池,就忙著一瀉千裏,沒有發覺“操作工”躲在牆角裏廂……


    “操作工”看到有人進小便池,自知一副尷尬相,識趣,不敢聲張,也就繼續堅持著不尷不尬的姿態,躲在牆角不動,想等待阿膩頭便完小便走人,再動身。想不到等到阿膩頭小便便到一半的辰光,“操作工”實在堅持不了半蹲不坐的姿態了,撩開一點衣裳,一看到阿膩頭一副專心致誌攻於小便的樣子,顧不到身後的情景,就有了起身偷偷溜出小便池的念頭,於是雙手撐牆,輕手輕腳地挺起腰,可還沒有起身,就發覺雙腳還是根本不聽閑話,人沒有爬起來,反倒順著牆壁朝下滑去,發出一聲“嘶嘶”搓牆的聲音。


    阿膩頭聽見身後傳來一陣“悉悉索索”的聲響,他回頭一看,發現有人躲在牆角,還用衣裳蓋牢頭,一看就不是好人。頓時被嚇了一跳,小便也被嚇了回去,連家私都忘記放回了褲襠裏,伊傻乎乎地愣了叫關辰光,再仔細看向牆角裏的人。牆角裏的人雖然用衣裳蓋牢頭,從衣裳上頭可以看清楚,是一個大男人。阿膩頭頓覺受了侮辱,想想一向是男人偷看女人,自家也有偷看的念頭,還常常偷看不成,被人責罵,前兩天,淩小姐趴在門口水鬥邊頭刷牙齒,彎著腰,屁股撅成了鴨梨的形狀,豐滿敦實,實在引人垂涎欲滴……阿膩頭熬不牢,真想上去偷偷摸一把,就立停了腳步,僅僅多看了兩眼,還來不及伸手,就被淩小姐發覺,被罵了個狗血噴頭……現在輪到別人偷看自家了,偷看的竟然還是個男人,不但受了侮辱,還晦氣……


    阿膩頭的臉色沉了下來,快步衝上前去,要好好教訓教訓這個不要麵孔的家夥。


    “操作工”一聽聲音,撩開一點衣裳偷看了一眼,看到衝過來的阿膩頭,連家私也沒放回到褲襠裏去,麵孔漲得通紅,趕緊重新用衣裳蓋好頭,低下頭去。


    阿膩頭大叫著:“儂隻不要臉的流氓,竟然歡喜看男人小便?”


    “操作工”被阿膩頭一吼,又羞又愧,頭低得幾乎要鑽進褲襠裏去了。


    阿膩頭一隻手一把抓牢“操作工”的後脖領,另一隻手握緊拳頭,高高舉起,又吼了一句:“阿是不回答閑話?要討打是伐!”


    沒了主意的“操作工”,剛剛張了張嘴巴,還沒來得及辯解,又被阿膩頭一把揪牢後脖領,張口結舌了,本來發麻的雙腳,愈加不聽閑話,一屁股坐到了地上


    阿膩頭以為“操作工”是心虛、理虧,想耍賴,一向就是一個得理不饒人的阿膩頭,舉起的拳頭就準備要痛打落水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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