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沈東生


    1、


    現在的張老師真是手忙腳亂,心掛幾頭,分身乏術……


    儂看,張老師抱著淩小姐,跳下黃魚車,抱伊進了淩小姐的房間,剛把淩小姐安頓到眠床上,還沒有轉身,手已經被淩小姐拖牢不放,張老師有叫關事體要做,哪能停得下來,又不好硬弄,連哄帶騙,好不容易脫出手來,尋過枕頭,放到淩小姐背脊後頭,墊好,還想弄點啥東西給淩小姐填填肚皮,卻看到淩小姐包在紗布下頭的嘴巴一聳一聳,嘀嘀咕咕的講著,張老師還來不及聽清爽伊講點啥,看見淩小姐的手已經去扯麵孔上的紗布,淩小姐向來是愛惜羽毛比愛惜生命還要看重,哪能受得了麵孔被包成了木乃伊,依要一記頭扯掉麵孔上的紗布。張老師一驚,趕緊輕輕按住淩小姐的手,柔柔地撫摸著,柔聲細語地安撫淩小姐,讓伊安靜了下來,張老師看了一眼淩小姐包得像木乃伊一樣的麵孔,曉得淩小姐現在從心理到肉體肯定都在難過,哪能辦?耳朵邊頭馬上又響起地段醫生臨別辰光的閑話:“要送大醫院作全麵治療。”張老師雖然還沒有搞明白地段醫院醫生的閑話是啥意思。心裏還是毛毛的,心一酸,眼圈忍不住一紅。期間,張老師趕緊偷空瞄一眼曉梅的麵孔,生怕自己的神情被曉梅看到,一旦顧全不到曉梅的情緒,講不定曉梅會鬧出點啥幺蛾子。還好,曉梅的麵色並沒有異樣,像沒有看見張老師的神情,伊低著頭對張老師講:“儂阿要到實驗室去跑一趟。”張老師一聽,實驗室的事體又在心裏攪動了起來,心裏更加是分分秒秒地惦記起了實驗室的狀況:一旦實驗室爆炸事件鬧大了,會不會受處分?假使因此被研究所除名,自己的人生又要雞飛蛋打了……於是心想,哪能脫身去實驗室跑一趟呢?弄清實驗室的狀況,妥善解決,確實是重中之重的大事體,


    有那麽多的事體要張老師去想、去做,此刻的張老師真想把自己變成孫悟空,拔一把毫毛,一吹,變出一群張老師來,分頭同時去做要做的事體……


    沒想到,此刻的曉梅還真是善解人意,對張老師講:“儂先到實驗室去跑一趟,淩小姐由我來照顧。”


    張老師又感動了,想講一句感激的閑話,臨到閑話出口,卻對曉梅講了一句:“我心裏會有數的。”一句“心裏有數。”模棱兩可,好像伊心裏的意思全包括在裏廂了,又像啥也沒有講,啥意思都沒有,等於一句空話。


    幸虧曉梅正在忙,也沒有細聽張老師的閑話,否則伊心裏肯定會不開心。


    既然曉梅答應留下來照顧淩小姐,張老師就不等自家的閑話講光,人已經心急慌忙地要出房門,趕緊直奔研究所,以求早點解決頭等大事。


    啥人曉得,就在張老師將將要出門的辰光,黃伯伯像充軍一樣衝進房間裏來,跟張老師撞了個滿懷,沒有思想準備的張老師,被撞得踉踉蹌蹌倒退了好幾步,好不容立牢,忙問:“啥事體?”


    而黃伯伯進來的辰光,一副急吼吼的樣子,像碰到了天火燒的腔調,幾乎把張老師要撞翻在地,進到了房間裏,卻又欲言又止,朝房間的三個人看了一圈,卻啥也不講、啥也不響,立牢不動了。


    張老師熬不牢了,奇怪地問:“做啥一副鬼頭鬼腦的腔調。”


    黃伯伯幹脆一把捏牢牢張老師的手臂,朝房間外頭拖,像做賊一樣。


    張老師莫名其妙地被黃伯伯拖到房間門外頭,火有點大,低聲對黃伯伯吼了起來:“有屁快放,有閑話快講。”


    黃伯伯緊張兮兮地把嘴巴湊到張老師的耳朵邊頭講:“出大事體了,淩老板被警察捉得去了。”


    真是分分秒秒都會出各種毛病,就是不讓人太平。


    張老師聽了黃伯伯的閑話,吃驚不小,趕忙問:“為啥?”


    黃伯伯卻一麵孔茫然,講:不曉得為啥,我又不好上去問,隻好眼睜睜看牢淩老板從“操作工”屋裏被兩個民警帶走了。”


    張老師趕緊問:“淩老板在操作工屋裏被民警帶走的?那麽操作工伊人呢?”


    黃伯伯搖搖頭講:“不曉得。”接下去黃伯伯就一問三不知了。


    張老師隻好歎了口氣,思忖了一歇,關照黃伯伯:“淩老板被民警抓走的事體千萬不能告訴淩小姐,現在的淩小姐不能再受刺激了。所有的事體我來想辦法,聽到伐!”


    黃伯伯連連稱是講:“是呀是呀,這點道理我總歸懂的,我所以要把儂拖出房間來,隻告訴儂一個人。”


    張老師又重重的低歎了口氣,一邊思忖著辦法,盤算著,林老板被民警抓走的事體哪能對淩小姐交代,思忖了叫關辰光,還真是沒有好主意,想不出好主意,難免心事重重,隻好先回淩小姐的房間,見機行事再說。


    啥叫焦頭爛額,此刻的張老師就可謂是焦頭爛額了……


    2、


    淩老板之所以會被民警抓走,原來是因為“操作工”。


    “操作工”為了逃避賠鈔票的責任,逃脫了淩老板的追蹤,從地段醫院所在的弄堂跑出來以後,一溜煙竄進了隔壁一條弄堂。


    老底子,上海“下隻角”的弄堂,弄堂套弄堂,曲裏拐彎,互選連通,一進弄堂,就像打地道戰一樣,外頭的陌生人進了弄堂就等於進了迷魂陣,不要講尋人,就是想要立時三刻走出弄堂去,也不是一樁容易的事體,非要在裏廂兜一陣子,才能柳暗花明,走得出弄堂。


    而“操作工”生在本地,長在本地,當地的弄堂,條條熟悉,鑽進弄堂,如魚得水,三竄兩竄就穿過了好幾條弄堂,出了弄堂,就到了嚴家閣路,一到嚴家閣路,就安全了,嚴家閣路路口有一個菜場,是當地最大的菜場,從早到夜,摩肩接踵地軋滿了人,“操作工”一到菜場,混進了人群,就是神仙也難尋到伊了。


    “操作工”混進菜場裏的人群中以後,回頭,朝四周看看,啥地方還有淩老板的人影子了。自以為得逞的“操作工”放慢了腳步,在菜場裏晃晃悠悠兜了一圈,當然還是不看見淩老板追過來的人影子,徹底放心了,心想,淩老板肯定回家去了,安全了,就回了老弄堂。


    想不到,走到自家屋裏門口,門開著,還沒有進門,隻是朝房間裏看了一眼,就嚇了一大跳,額骨頭上,黃豆一樣的汗珠,一記頭冒了出來,滾落了下來。


    “操作工”看到淩老板竟然坐等在自己家裏。一副守株待兔的悠閑,這真叫魔高一尺道高一丈。


    嚇得不輕的“操作工”,趁林老板背對門口,還沒有發現門口有人,趕緊屏息靜氣,把邁出去的腳,輕悠悠收了回來,輕手輕腳轉身,一個滑步,閃到門邊,一離開屋裏門口,立馬像箭一樣,飛跑著朝弄堂外而去。


    淩老板一個人在“操作工”屋裏,正等得有點心焦,突然感覺到門口像有一個人影劃過。心裏下意識地想,大概“操作工”回來了,急忙起身迎出門去,恰好看一個人正飛快朝弄堂外跑,仔細看過去,果然是“操作工”,趕緊叫了一聲。


    跑出沒幾步的操作工,好像聽到,背後頭傳過來淩老板的聲音,像煞是叫自家的名字,嚇得伊更加不敢怠慢,拚足老命,加快了步子,三步並著兩步竄出了弄堂。


    淩老板看到“操作工”撒腿跑得比兔子還快,心裏想想好笑:我是來幫儂忙的,儂倒像看到閻羅王一樣,剛抬腿想追上去,卻又收住了腳步,思忖著,還是守株待兔省力,不怕是儂不回屋裏。


    “操作工”一口氣,跑出弄堂,跑到了馬路上,“操作工”已經跑得渾身大汗淋漓,回頭瞄了一眼,身後不見淩老板追過來,這才鬆了口氣,放慢了腳步,這個辰光,又急又怕的“操作工”才想起來自己問自己:接下去哪能辦?


    老古話講:“人心叵測”,老實人也有壞心思。“操作工”在馬路上篤篤轉頭頭轉,兜了老長一段辰光,腦子裏突然靈光一現,想到姐夫——派出所所長。


    “操作工”一想到姐夫,立馬就顛顛地趕往了派出所。


    一到派出所,“操作工”就聲稱屋裏遭小偷了,要報案。


    派出所民警都認得“操作工”,曉得伊是光棍一個,家徒四壁,哪一個小偷會瞎了眼睛,光天化日的去伊屋裏偷東西,不過來報案的是所長的小舅子,也不敢怠慢,就派了兩個民警出警,去現場勘查案情。


    兩個民警跟“操作工一路急趕,到了老弄堂裏“操作工”的屋裏門口,在洞開的大門裏,果然看到有個陌生男人在“操作工”屋裏,回頭想問問“操作工”,所稱的小偷阿是這個陌生男人。卻不見了“操作工”的人影子,“操作工”哪能敢直接麵對淩老板,不曉得啥辰光,已經溜得無影無蹤了。


    兩個民警看到眼門前的陌生男人相貌堂堂,衣裳穿得山青水綠,不像是小偷的賣相,一時有點難以定奪,不曉得哪能處理好了。


    其中一個民警提議:“既然有人報案,並且碰到了陌生人,我們就客客氣氣請陌生人到派出所走一趟,到了派出所,有啥要訊問,就讓所長親自出麵,兩全其美。”


    兩個民警一拍即合,達成共識,一起進了“操作工的屋裏。


    3、


    張老師送走來報信的黃伯伯,正要朝房間走時,卻聽見了敲門聲。


    張老師立停腳步,轉身,看到弄堂對麵,自家屋裏門口立著兩個人,正在敲門,就朝敲門的人問:“尋啥人?”


    敲門的人聽到有人詢問,轉過頭來,還沒有回閑話,就認出了向他們發問的是張老師,講:“就是尋儂。”


    張老師也認出了來人,來人是研究所保衛科的幹事,張老師一認出來人的身份,腦子裏馬上“轟”的一下,曉得大事不好,肯定研究所裏的窮禍闖大了……


    張老師在原地愣神了好幾秒,腦子裏一片空白,不曉得講啥閑話,直直地看牢保衛科的幹事。


    保衛科的幹事倒也客客氣氣,笑嘻嘻地講:“所長讓我們來請儂馬上回研究所。”


    張老師覺得來者越是客氣,越是事體嚴重,雖然也想笑嘻嘻跟保衛科幹事講閑話,卻覺得麵孔僵硬,隨便哪能也笑不出來,囁嚅了半天也沒講出一句閑話來。


    看腔勢,事到如今,講啥也是白搭,既然講不出閑話,就幹脆什麽也不講了,張老師轉身,想回淩小姐房間,跟淩小姐和曉梅打一聲招呼,然後就跟保衛科幹事直接去研究所,要打要罵,隻有任由處罰了。


    保衛科幹事一看張老師不講閑話,反而轉身要走,以為張老師要跑,兩個人一個箭步,從對門的張老師的門口竄身過來……


    張老師看出了了保衛科幹事的用意,頓時感到一陣心寒,站定腳步,對衝到麵前的保衛科幹事講:“我隻是要和曉梅打一聲招呼而已。“


    一聽曉梅的名字,保衛科幹事是認得的,還曉得曉梅是研究所所長的女兒,馬上放鬆了緊張的情緒,麵孔上堆起了笑容,講:“不要緊,儂去,我們等儂。”


    張老師怕進了淩小姐的房間,會招來聯想,避免招惹麻煩,就朝房間裏叫了一聲,直接讓曉梅出來。


    曉梅一出來,就看到眼門前的陣仗,心裏也發毛起來,問:“做啥?”


    保衛科幹事趕忙講:“沒啥事體,所長讓我們請張老師回研究所。”


    張老師講:“沒啥事體,我去去就回來。”


    曉梅點了點頭,心裏卻明白實驗室的爆炸事體東窗事發了。


    張老師拍了拍曉梅的手臂,以示撫慰,摸到曉梅手臂的辰光,感覺出曉梅的人在微微顫栗,又看了一眼曉梅的麵孔,看到曉梅的眼圈紅了起來,張老師怕曉梅會突然淚奔,不敢再停留了,轉頭對保衛科幹事講:“走吧。”說完抬腿就走。


    兩個保衛科幹事一左一右跟了上來,一行人在弄堂裏走著。


    明眼人一眼就看得出來,三個人的走法有點非同一般,像押解犯人……


    於是,大家就猜想連天起來:張老師出事體了。


    馬上弄堂裏引起了一陣騷動,左鄰右舍,有的開出窗門,探頭探腦,有的幹脆開出門來,跑到外頭來張望探究……


    黃伯伯聽到動靜,開出門,一記頭衝了出來,朝張老師一行人追了過去,嘴巴裏還大喊:“張老師,等一等。”


    兩個保衛科幹事聽說過,“下隻角”弄堂裏的民風彪悍,緊張起來,以為有人要劫持張老師,兩人一邊一個,夾著張老師的胳膊,加快步子,走出弄堂,弄堂口停著一輛小汽車,兩人夾著張老師一同鑽進了小汽車。


    黃伯伯追到弄堂口,小汽車已經發動,開了起來,隻看見張老師從車窗裏朝伊笑笑。


    黃伯伯立在弄堂口,看這小汽車開遠去了,還是一麵孔的懵逼,不明白今早弄堂裏到底哪能了,哪能會接二連三有人被帶走……


    小汽車開得飛快,不久就到了研究所。


    一到研究所,就看見所長——曉梅的父親和幾個領導正從實驗室裏廂出來,看見張老師下了小汽車,就麵色嚴肅,眼烏珠瞪得像牛卵子一樣,看牢張老師,問:“哪能一樁事體?儂人到啥地方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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