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沈東生


    1、


    山東張已經被派出所關了有一段辰光了,也被提審過蠻多次數。


    警察問伊:“儂講不是投機倒把?為啥帶那麽多老酒到上海來?”


    老早,老酒是統購統銷的商品,從來不曾有人敢倒騰那麽多老酒的,一看就曉得,除非山東張吃了豹子膽了。


    山東張卻不服軟,一口咬定:“是受人之托,到上海來送老酒的。”山東張講得堅定果斷。


    不過,山東張自家明白,講管講,心裏還是虛的,因為伊尋不出托伊帶老酒來上海的委托人。


    審訊擱淺……


    民警認定山東張不老實。山東張也隻好繼續被關在派出所裏了。


    關管關,山東張還是死不承認犯了錯誤,死不承認做過投機倒把的事體。


    山東張不肯承認錯誤的原因當然還是不舍得鈔票,伊曉得,一旦承認了投機倒把,就要沒收財物,不但老酒被沒收,還要承受罰款,山東張有過類似的教訓。山東張曉得賺鈔票的不容易,伊的每一份洋鈿都是靠推著板車,竄街走巷,用一滴一滴汗水換來的,伊珍惜鈔票的來之不易,相比之下,隻要能保牢鈔票,山東張就寧願選擇在派出所裏多關兩天。


    雖然看守所裏,住的條件實在差了點,而山東張畢竟是走南闖北慣了的人,為了做小生意,常常被糾察追得滿世界逃,再蹩腳的地方也曾經住過,有辰光碰到意外狀況,落腳的地方還不如看守所,有一次山東張被糾察追得實在無路可走,逃進了豬圈,鑽進了豬糞堆裏,隻留兩隻鼻孔露在外頭透氣,躲了整整一天,熏了一天的豬糞臭,卻保住了財物。所以,現在被關在看守所裏也能熬得下去。


    看守所裏的夥食雖然也不哪能,想想,畢竟是吃白食,不用付鈔票,算起來還是合算的。


    於是,山東張選擇了死扛,走繼續在派出所裏廂熬下去的這條路。


    其實,山東張還有一層小心思,冥冥之中,山東張心底裏還是懷有一點期盼,期盼寧波女人會來救伊。伊覺得,寧波女人一旦曉得自己被關進了派出所,是不會忍心讓自家一直被關下去的,一定會想辦法來救伊的。


    所以,山東張懷著一絲希望,想咬咬牙捱捱看,僥幸的說話,說不定還真能被寧波女人救出去,就能逃過被罰鈔票的難關……


    讓山東張想不到的是,寧波女人確實被請去過派出所,還在單麵鏡裏看到了山東張,卻不敢承認伊認得山東張,當然,山東張期盼寧波女人救伊的希望基本是落空的……


    不救山東張,也不能怪寧波女人,寧波女人有寧波女人的難處。


    寧波女人是一個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女人了,沒有背景,沒有依靠,在弄堂裏,也時常不被人待見,碰到事體,就靠硬出頭,才能應付得過去,表麵看起來蠻厲害,實則上,常常是死要麵子活受罪,受了傷害,也是一個敲落牙齒,朝肚皮裏吞的貨色。


    講句老實閑話,寧波女人自家也掂量清爽了,要靠寧波女人自家的能力,去救山東張,真算是癡人做夢,根本不可能。


    寧波女人也曾經想過,要請淩老板幫忙去救山東張,結果也放棄了。


    在寧波女人的眼睛裏,淩老板雖然有點勢力,也有銅鈿。又講過願意救山東張。不過,看伊一天三變的做事體腔調,加上寧波女人到廠裏去尋伊的辰光,這個淩老板一副忙得臭要死的樣子,連麵也難以碰到,看起來,這個剛剛相認的弟弟也是個不牢靠的家夥。


    於是,寧波女人心死了,就想放棄救山東張了。


    真要放棄救山東張,寧波女人又不甘心,也不舍得了。一到夜裏,困到眠床上,就會想起山東張在上海這幾年對自家的好來了,山東張的人影子也時常像在寧波女人身邊依偎著,不經意間,好像一股男人的氣息又回到了身邊,會感受到一陣溫情脈脈……


    不救山東張,寧波女人心裏就會愧疚得發慌。


    於是寧波女人左思右想,心中不由得感傷起來:自己終究心有餘而力不足,沒有能力救山東張。不過想想,無論如何去探望一下山東張總應該可以的,這樣,或許能夠稍微減輕一些內心對山東張的愧疚之情,也可以安慰安慰山東張,也可以平複一下自家對山東張的思念之心,寧波女人心裏到底還是放不下山東張。


    想到這裏,寧波女人下定了決心,準備前往派出所,探望一下山東張。


    寧波女人要去派出所探望山東張了,想到了買點啥東西帶給山東張呢?寧波女人一想就想到了奶油蛋糕,寧波女人瞬間就記起來了,山東張第一次在寧波女人屋裏看到奶油蛋糕的辰光,驚奇得眼烏珠也發綠的腔調,寧波女人心裏泛起一種酸楚的感覺,山東張吃奶油蛋糕辰光一副欣喜若狂的樣子,寧波女人更是難以忘記。


    為此,寧波女人想去探望山東張,就要買最好的奶油蛋糕,去買山東張最歡喜吃的奶油蛋糕。


    老早上海的奶油蛋糕,分兩種,一種是奶白蛋糕,奶白蛋糕裏廂其實其實沒有奶油,是蛋白加糖,攪拌乳化而成,檔次低一點,卻經濟實惠。還有一種是用真正的奶油做的奶油蛋糕,味道雖好,價鈿也貴,一般窮人家吃不起。


    老早,物資匱乏的年代,上海的無論哪一種奶油蛋糕。在全國都是有名氣的,可以算得上是珍稀之物,就是北京首都的人,到上海來出差,盡管乘綠皮火車單趟也要一天一夜,帶一盒奶油蛋糕,磕不得,碰不起,不是一樁容易的事體。雖然難度蠻高,也總歸不辭辛勞地要買一盒奶油蛋糕帶回北京,一盒蛋糕,一路上像拎珍稀寶貝一樣,不敢怠慢,小心翼翼,拎回北京,一家門一定皆大歡喜……


    寧波女人想定檔了,再貴,要買就要買真正奶油做的蛋糕。伊特地到淮海路去跑了一趟,買了一盒“凱瑟琳”的奶油蛋糕,寧波女人要給山東張一個驚喜。


    寧波女人買好奶油蛋糕,興衝衝趕到派出所,啥人想,民警隻跟伊講了一句閑話:“關在看守所裏的犯人,是不可以探望的。”


    寧波女人像當頭挨了一棒,所有的興致勃勃、美好憧憬,都被打得粉碎。不過,寧波女人心不死,厚了麵皮跟警察講:“人不讓見,幫忙把奶油蛋糕轉送進去,山東張歡喜吃奶油蛋糕……”


    寧波女人閑話還沒有講光,警察就斜了寧波女人一眼,鼻頭裏哼了一聲:“犯人還想吃奶油蛋糕?!”說完就走開去了。


    接下來,就沒有人再理睬寧波女人了……


    寧波女人一聽山東張成了“犯人”,一嚇,腳骨也發抖了,手裏拎的蛋糕盒子,也“啪嗒”一聲跌落到地上。


    寧波女人搞不清爽,山東張啥辰光變成犯人了,連蛋糕也不許吃了。


    實際上,“犯人”在派出所裏是對關在看守所裏“嫌疑人”的一種泛稱,“嫌疑人”就意味著還在審查,防止串供,就不許見外頭人。並不是講山東張一定犯了多大的罪過。


    寧波女人卻不是這樣想的,在寧波女人的認知裏,是犯人,就意味著要吃官司了,就意味著像當年的倪先生,要送去白毛嶺農場勞動改造了。一想到自家因為吃過倪先生吃官司帶來的苦頭,背脊骨就一陣陣的發寒,


    盡管如此,寧波女人還是想問問清爽,希望有一個人告訴伊,到底是哪能一回事體。


    然而,派出所裏所有的人都顯得很忙,他們有的進進出出,一刻也停不下來,有的坐在台子邊頭,埋頭看東西,問上去,連頭也不肯抬一抬……


    寧波女人更加覺得,山東張死蟹一隻了,沒救了。寧波女人一個人立在走廊裏,隻有孤單跟伊作伴……


    寧波女人絕望之餘,木然地從地上拾起奶油蛋糕的盒子,蛋糕盒子裏老早分不清啥地方是奶油,啥地方是蛋糕,奶油蛋糕已經滾成了亂糟糟的一團。


    此刻寧波女人的心情跟盒子的奶油蛋糕一樣,也是一團的亂糟糟……


    2、


    寧波女人不曉得該哪能辦。失魂落魄地離開了派出所,回到屋裏後,呆篤篤坐了叫關叫關辰光,一點勁道也沒有,一動也不想動。


    寧波女人一直坐到到吃中飯的辰光,從早上到現在,一粒米也沒有進過肚皮的寧波女人才想起來應該燒飯了……


    像往常一樣,炒了幾根肉絲,下了一碗麵,麵裏廂放一把昨天剩下來的雞毛菜,還敲了一隻蛋,雖然簡單,平常辰光,一碗麵端到八仙桌上,看著黃澄澄的蛋花,碧綠生青的雞毛菜,胃口就會上來,就會會呼嚕嚕一口氣吃下去,吃得額骨頭上也會冒出汗來……


    今早她坐在八仙桌邊頭,看著台子上的一碗麵發呆,竟然一點胃口也沒有。


    胃口沒有,腦子卻東想西想,七想八想,想得讓人發昏,想得讓人想吐,腦子裏,胃裏廂,一個勁地翻騰,就是想停也停不下來。這個辰光,寧波女人真想就昏昏懂懂地困著,困過去了,啥事體不曉得,啥事體也不想,就太平了。


    此刻,寧波女人想到了吃老酒,吃飽老酒,可以一醉方休,困死過去算數。


    一個單身女人的屋裏,啥地方來老酒?


    突然。寧波女人想起前兩天剛買了一瓶燒菜的料酒,起身從灶披間裏拿出料酒,酒還沒有開過封,寧波女人用牙齒咬開瓶塞頭,“咕咚咕咚”倒了一碗,就朝肚皮裏灌……


    料酒也是酒,一碗料酒灌進肚皮,肚皮裏本來是空空的,現在肚皮裏隻有老酒,沒有多少辰光,酒勁發作起來了,麵孔就彤彤紅,腦子也暈暈的,這個辰光,啥苦惱事體也不想了,啥煩惱也飄走了,人有點興奮起來……


    吃飽老酒的人,各人有各人的腔調,有的人,老酒吃飽,不管是啥地方,哪怕是在馬路上,也倒頭就困,天王老子也叫不醒伊,一覺困醒,啥事體也記不得了,吃相雖然難看,卻不會闖禍。有的人一吃老酒,人就興奮,閑話多,歡喜多事體,甚至發酒瘋,後果就很難預料,往往會出事體。


    寧波女人好像有點像後一種人。趁著酒興,竟然覺著腦子好派用場了,叫關不著邊際的想法就冒了出來,此刻,寧波女人靈機一動,冒出一個辦法,一個伊覺著能夠救出山東張的辦法。


    腦子裏有了救山東張的辦法,人就坐不牢了,寧波女人就跌跌衝衝地出了門,一腳高,一腳低地朝弄堂外走去。


    走到弄堂口碰到了黃伯伯買醬油回來,兩個人交匯而過,連招呼也沒有打一聲。


    走出一段路,黃伯伯突然覺得寧波女人跌跌衝衝走路的樣子有點奇怪,轉身追上去幾步問:“寧波阿嫂,儂走路也不穩,做啥去?”


    寧波女人頭也不回地講:“去派出所。”


    黃伯伯更加奇怪了:“去派出所做啥?”


    寧波女人卻已經出了弄堂,隻留下一句閑話:“不要儂管。”


    黃伯伯討了個沒趣,怏怏地朝回走,走了幾步,還是不放心地回頭看了幾眼寧波女人遠去的背影,然後回屋裏去了。


    3、


    寧波女人盡管吃了老酒,走路還有點跌跌衝衝,腳高腳低,腦子還是清爽的。伊想到了淩老板,想把救山東張的辦法向淩老板討教討教,聽聽淩老板的見解,淩老板畢竟是有文化的人,做廠長,見多識廣,或許有了淩老板的意見,救山東張的辦法會更加周全起來,更加保險一點,。


    寧波女人就跑去了餘慶路的老洋房,要尋淩老板談一談。


    寧波女人趁著酒興,靠著兩隻腳,一路朝餘慶路走去,從天通庵路走到餘慶路,足足有二十幾裏路,一路上,寧波女人走得滿頭大汗,腳底起泡……


    到了老洋房,是一隻悶心,淩老板不在屋裏,管家告訴伊。淩老板今早正好有重要應酬。


    寧波女人不死心,問:“淩老板在啥地方應酬,我直接去尋伊。”


    管家告訴寧波女人:“淩老板到啥地方去應酬不曉得。要不,儂在屋裏坐一歇,等伊回來。”


    寧波女人不滿地哼了一聲,先走。


    管家趕忙講:“要不然,儂先回去,淩老板一回來,叫伊馬上尋儂。”


    淩老板還是一副忙得臭要死的腔調,寧波女人的一腔熱情,被水澆滅,又氣又急,伊是一副等不及的腔調,趁著酒興,不等管家的閑話講光,別轉身就走。


    走在路上,寧波女人感到無助,有點感傷,不曉得還能尋啥人幫忙。就獨自一人,直接去了派出所,有酒興的支撐,哪怕單槍匹馬,哪怕孤單無援,伊也是有決心,相信獨自一人也能救出山東張。


    結果,就是這股酒興,就是這股意氣用事,寧波女人把事體搞砸了,闖了窮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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