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沈東生


    1、


    有人叫:“賴三”毒害群眾。


    老早?辰光?,“賴三?”就是?女流氓?。幾乎?裸露?的?淩小姐也就?被認定?是?女流氓?了。


    看鬧猛的人越聚越多,現場一片嚷嚷聲,其中叫得最起勁的是徐家阿膩頭,徐家阿膩頭一向蠻橫,無理也要攪出三分理來,啥人惹犯到伊,動不動就敲人家玻璃窗,踢翻人家煤球爐子。現在這種場麵,更加起勁,一邊叫著:“賴三,送派出所……”一邊衝到淩小姐邊頭,捉牢淩小姐的手臂,一把扭到了背後頭。


    淩小姐漂亮的身材一下子被扭曲了,變了形,擰得像一根麻花……


    肖光棍一看,眼睛發出了綠光,心想:“平常,儂這隻女人的眼睛翻也不肯朝我翻一眼,看不起我,是伐!哼,今早我要儂看看我肖光棍的厲害,”愛不成,就成恨,肖光棍一邊想,一邊也衝了上去,一把撳牢淩小姐的頭,朝下按去。


    看到這副腔勢,還有幾個平常歡喜惹事體的刺頭,也上頭了,躍躍欲試,一擁而上,其中不乏有想揩揩油的戶頭。……


    淩小姐?被?推推搡搡著,朝弄堂外拖去,要送派出所。


    淩小姐身體朝後仰著,雙腿蹬地,掙紮著不肯走……


    淩小姐羊入虎口了。


    淩小姐在掙紮中,在人群裏又看到了張老師的身影,從撳牢伊的手中硬勁抬起頭來,朝張老師這邊看過來,眼睛裏含著眼淚水,嘴巴裏叫著張老師。淩小姐的叫聲充滿了哀婉,是在求救……淩小姐的眼淚水晶瑩透亮,從眼眶裏打著轉,聚集著,滾落出來,跌落到地上,砸得粉碎……


    淩小姐的聲音在鼎沸的人聲中,很輕,很弱,對張老師來講,卻如雷貫耳,震得張老師的耳朵嗡嗡窮響……張老師聽得像心口上被狠狠地割了一刀,劇痛起來,熱血一下子衝到了腦門上,兩手握緊,攥成了拳頭,渾身的肌肉鼓脹了起來,繃緊了,人不由自主地擠開人群,準備出擊。


    淩小姐看到了張老師高大的身胚,緊握著拳頭,一身壯實的栗子肉,繃得老頭衫脹鼓鼓的,正在擠開人群,朝自己走了過來,心裏陡然升起了希望,身上頓時有了力量,膽量也大了起來,奮力掙紮,倔強地從肖光棍手裏擺脫出來,昂起頭來,挺起美麗的胸脯,從心底裏發出了一聲吼:“你們放開我。”


    淩小姐美麗的胸脯,在薄如蟬翼睡衣下驚豔地挺著……


    “賴三,毒害群眾。”肖光棍尖叫著,手又一次撳到淩小姐的頭上,朝下撳去,幾乎撳到了地上。


    淩小姐怒了,頭又一次從肖光棍的手裏晃開,昂起頭頸骨,吼著:“你們不要麵孔,欺負一個女人,你們才是……”


    李小姐的倔強惹怒了眾人,刺頭們一擁而上,還有人吼了一聲:“賴三,自絕於群眾,叫伊滅亡。”


    不等淩小姐講光閑話,“啪”的一聲,一記重重的的耳光扇到淩小姐嬌嫩的麵孔上,頓時印出五個指頭印。


    淩小姐狂怒了,不管不顧地叫了起來:“你們欺負一個女人,你們才是流氓。”說時遲那時快,淩小姐一抬腳,又狠狠地踩向肖光棍的腳背上。


    肖光棍“哎呀”一聲驚叫著跳了起來。


    淩小姐乘勢想掙脫徐家阿膩頭抓著伊手臂的手,朝張老師叫著:“救我。”


    張老師撥開了人群,朝淩小姐擠了過去……


    看來要打一架了,張老師想,但張老師不怕,這幾個刺頭,三腳兩拳就可以將他們打趴下。今早,哪怕真要打一架,伊也要主持公道,也要衝進揪牢淩小姐的人堆裏,救出淩小姐。


    就在這個辰光,張老師覺得有人拍拍自己的肩膀。張老師回頭一看,是阿膩頭的阿爺,徐家阿爺笑嘻嘻講:“張老師拳頭捏緊,要英雄救美啊。”


    張老師聽了一呆。


    徐家阿爺:“儂看這個女人一副恨不得衣裳也不穿的腔調,就是騷貨一個,不是啥好東西,就是要給伊點顏色看看。”


    張老師曉得徐家阿爺又在沒有原則地護犢,為孫子阿膩頭做壞事開脫。斜了伊一眼,不睬伊,自顧自要朝人堆裏衝。


    背後頭,徐家阿爺還是幽幽地講著:“阿是看相這個女人的賣相了,我勸儂,還是省省伐,現在是嚴打階段,不要羊肉還沒有吃,惹了一身的騷氣。”


    張老師朝前邁出去的腳突然停牢了,遲疑了一歇,緩緩鬆開握緊的拳頭,渾身肌肉也逐漸鬆弛,他閉上雙眼,低下頭,靜靜地站著,一動不動,僵住了。


    2、


    現在的張老師,伊哪能好衝動!現在的張老師伊哪能有本鈿去救淩小姐。


    張老師是有過教訓的人,大學裏教書的辰光,歡喜仗義執言,閑話多,歡喜管閑事,常言道,言多必失,做多必有錯,結果真出了毛病,犯了錯誤,被貶到小學裏當校工,學堂裏的家屬樓不讓住了,住到了老弄堂裏,老婆跟伊劃清了界線,小囡也被老婆帶走了……


    弄堂裏的人雖然還是叫伊張老師,張老師已經是一個校工了,一個能看外文書,能寫科研論文的人,隻好一天到夜在小學裏搬搬墊子,給皮球打打氣……在弄堂裏,掃掃弄堂,跟在群眾屁股後頭,趕麻雀,拍蒼蠅,滅蟑螂……還不如家庭婦女,阿姨媽媽們。張老師這個稱呼,被人一叫,就會像一根刺,天天戳伊的神經。


    張老師有過心灰意冷,有過自暴自棄,還有過想死的念頭,以求一了百了。


    終究,張老師還是苦熬著,因為,伊記得有個名人講過:人不求轟轟烈烈地死去,但求卑卑微微地活著。張老師在狹縫裏求生,早上的晨讀,研究外文資料。熬夜研究,寫文章。白天在弄堂裏忙進忙出,趕麻雀,拍蒼蠅,滅蟑螂……一樣不缺席。每天排隊買早點,一家一戶送貨上門,還上了光榮榜……終於熬出了頭,看到了結果。


    前兩天,上頭剛剛通知,正在考察伊,考察結束,就要要調動伊到科研所工作,眼看就要熬出頭了,可以去做日思夜想要做的研究工作,現在是關鍵辰光。要緊關頭,伊哪能還敢造次呢,一不小心,就會雞飛蛋打,失去千載難逢的機會


    這兩天,弄堂裏又傳說起來,上頭就要來弄堂裏來調查張老師了。


    其實,這種調查叫“外調”也叫“政審”。老早點,無論提幹,入黨,還是調動到重要工作崗位,比如進科研單位,比如到國防工業單位去工作,都要經過“外調”。


    “政審”“外調”就像過五關斬六將,一道一道關口都要走過來了,譬如到出生地,查清儂的三代,譬如到居住地,看看群眾對儂的反映,譬如審審儂老早做過的所有事體。儂想,人哪能會沒有毛病,人哪能會沒有出過紕漏,隻要查,一不留神,總歸會查出毛病。結果,有不少人,眼看勝利在望了,臨了臨了,不曉得哪一關出了毛病,功虧一簣,被打入冷宮、一輩子完結。


    像張老師居住的這條老弄堂裏,從來也沒有出過大人物,啥叫“外調”?啥叫“政審”聽也沒有聽見過,隻曉得張老師要高升了,要“調查”張老師了,就成了弄堂裏的大事體了。


    弄堂裏,沒啥事體的辰光,大家儂好我好,大家都好,一團和氣,像一家人家一樣。一有事體,大家馬上就會變了一張麵孔,我軋儂,儂軋我,非要軋出點事體來不可,比方講,平常和張老師談得來的人,想幫張老師講講好閑話,在張老師麵前顯擺顯擺,討好討好,顯出自家的重要性。不過,講好閑話也是要有回報的,這份人情債張老師今後肯定是要還的。


    平常和張老師講不攏的人,就想戳戳壁腳,扳不倒儂,也要叫儂像吃了隻蒼蠅一樣,惡心半天。


    還有天生有眼紅毛病的人,一聽張老師要高升,心裏就會不舒服,自覺不自覺地伸伸腳,想絆人家一跤。


    於是,外調的人還不曾來,事體在弄堂裏,已經弄得沸沸揚揚,眾說紛紜了。張老師也變得像唐僧肉了,一弄堂的人,有咬沒咬,人人都想來咬上一口,嚐嚐唐僧肉的咪道。


    等到\"外調\"終於到弄堂裏來了。意外的事體也接踵而來,讓弄堂裏的人萬萬沒有想到的是,真正的\"外調\"和弄堂裏人們的猜測大相徑庭。外調人員既沒有召開居民小組會,沒有找居民小組長,也不是所有都有機會講上兩句閑話的,大家有點落寞,


    外調的人一來,先進了\"黃伯伯\"的家門。


    弄堂裏的人眼睜睜看著外調人員進了“黃伯伯”的家門,忍不住一聲歎息:啥人不好尋,要尋黃伯伯?尋隻\"戇棺材\"。


    也有人講,當然要尋黃伯伯,他是碼頭工人,文化雖然不高,不過解放前就是護廠糾察隊,用生命保護過國家財產,解放後,不當幹部,執意做碼頭工人。憑這點就配得上是黨和國家的基本群眾,而且和張老師住對門,對張老師最了解。所以,當然要聽聽黃伯伯的意見。


    啥人曉得,外調人員在\"黃伯伯\"屋裏一坐下來,黃伯伯就緊張得不曉得從啥地方講起了。


    外調人員就講:\"不要緊的,隨便講好了。有啥講啥。\"


    黃伯伯一聽說可以隨便講,就放心了,而且真的隨便講了,伊一講,就講了老長的一大篇。


    黃伯伯講:\"我是個老實人,照弄堂裏的說法,比較戇,不當幹部當碼頭工人,屋裏小赤佬養的得多,家境就從小康,一路跌落到了困難戶的地步,香煙老早戒掉了,就想吃口老酒,吃的也不算好酒,通常都是一角幾分一斤的散裝“綠豆燒\",菜也寒酸,總逃不過油氽花生、豬頭肉。即便是吃一次老酒,也算樁大事情了,我曉得張老師是好人,一吃老酒就一定要想到張老師,總想要叫上張老師來咪一口。人家張老師是有文化的人,從來不嫌鄙我大老粗,也不嫌鄙我的老酒蹩腳,一喊就來。大家都曉得的,談得來的人一道吃老酒才有味道。張老師也總是有叫必到。我曉得張老師的心思,體貼我屋裏小赤佬多,趁機想接濟我一下,每次來,總歸帶上好幾樣菜,要是平常,我會一口回絕的,窮就窮自己的,哪能拖累別人。喝老酒的辰光,酒肉不分家嘛。就睜隻眼閉隻眼了,收下來,好讓屋裏小赤佬開開洋葷。不曉得啥道理,我們兩人論文化層次,生活品味都並不在一個檔次,阿拉說說喝喝,能消磨好幾個鍾頭,講的講的卻總能對得上路,這就是講,張老師聯係群眾。酒過幾巡,已經滿臉通紅,我講閑話也不太連貫了,還不不能盡意。總歸特別想要和張老師講一句心裏話,我跟伊講:張老師,儂在弄堂裏,是好人,能人,樣樣都好,樣樣都能,肯幫人,我曉得儂肯跟我吃老酒,其實是看得起我,想幫我。我心裏是明白的,我一輩子都記得的……俗話說酒後吐真言,我曉得我講的是真心話。\"黃伯伯講著講著,眼睛濕潤了。


    黃伯伯講的閑話有點亂,但是講的是真情,講的是心裏閑話,外調人員都認真記了下來,還要黃伯伯簽了字。黃伯伯一筆一畫寫得特別認真。


    外調人員前腳剛走,一群沒能講上閑話的人後腳就尋黃伯伯打聽調查點啥。黃伯伯是老實人,把經過一五一十都講了。大家聽得差點沒笑掉大牙。翹起大拇指調侃黃伯伯:\"人家來調查政治,儂講吃老酒,算儂厲害。”


    也有人憂心忡忡地拍拍黃伯伯的肩膀:\"黃伯伯,這記儂闖窮禍了,啥格不好講,光講和張老師吃吃喝喝,搞庸俗化。儂不是在貶低張老師嘛!黃伯伯儂害人啊!\"


    也有人講:\"我講對伐,張老師不能開心得太早,蠻好的事情也要出紕漏,更何況黃伯伯誠心是在戳壁腳。想要張老師的好看。\"


    所有的閑話,讓黃伯伯聽後,像當頭挨了一棍子打,差點要暈倒過去。


    黃伯伯曉得自己講錯閑話了,被人譏笑不會講閑話,倒也沒有啥,黃伯伯擔心,生怕講錯了閑話,害了張老師,惶惶了好幾天,茶飯不香,困覺難眠,想想就後怕……


    黃伯伯決定要去找張老師道歉,並討教能否把談話記錄討回來……


    黃伯伯尋到了張老師,一見張老師,眼淚水流出來了,講:“張老師,我犯錯誤了,人家講我害了儂。”


    張老師聽了黃伯伯講了事體的前因後果,心裏有點難過,五味雜陳。這樁事體是禍還是福也講不清爽,隻覺得弄堂裏絕不是世外桃源,處處還是要小心處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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