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沈東生


    1、


    淩小姐把搪瓷茶盤放到台上,裝得滿滿一搪瓷茶盤的早點,讓人看看也覺得多。淩小姐心裏想,這個張老師也真敢買,難道不曉得本小姐是個女人?


    想不到,淩小姐一坐到台子邊頭,酥油大餅,糍飯糕,還有油條,噴噴香的咪道撲鼻而來……餓了一天一夜的淩小姐,竟然咽起了口水,昨天的那些煩心事放到了腦後,也懶得拿筷子,甚至連手也沒有洗一洗,直接用手捏起來就吃,吃了大餅、吃油條,一隻手裏的油條還捏在手裏,還沒有吃光,另一隻拿起了糍飯糕,看樣子人是餓不起的,在饑餓麵前,不管儂是有文化還是沒文化,也不管儂有沒有鈔票,人人是平等的……不多一歇歇功夫,搪瓷茶盤空了,連淩小姐自家也嚇一跳,摸摸肚皮確有點脹,但是過癮,這是從來沒有過的事體呀。


    就在這個辰光,門被“哐當”一記推開了,進門來的是洋房屋裏的管家,人還沒有立穩,就帶著哭腔講:“昨天,淩老板被警察叫到派出所去,一夜天沒有回來,我想,淩老板大概被捉起來了”一麵講,一麵幾乎雙腳跳了。


    淩小姐安撫著管家,一麵讓伊坐下來,一麵講:“不要急,慢慢講。”


    管家講:“聽說有目擊證人檢舉,講儂嬢嬢和姑父是被儂父親推出陽台,摜死的。大概派出所警察相信了檢舉人的閑話了,要對儂父親動手了。”


    淩小姐不明白地問:“為啥?不能憑空瞎講的。”


    管家講:“講儂父親是為了搶鈔票,因為當初,儂嬢嬢和姑父墜樓的辰光,儂父親就在墜樓現場,墜樓的地方,滿地是帶血的鈔票。”


    淩小姐不明白,問:“憑啥?”


    管家講:“我趕到現場的辰光,儂嬢嬢和姑父已經沒有救了,被車拉走了,現場隻看到滿地是帶血的鈔票,有的還粘著白乎乎的東西,大概是腦漿。我當時就勸儂父親,這些晦氣的鈔票就不要了,要了會倒黴的。儂父親偏不聽,不但統統收攏起來,還裝進了木頭箱子,弄得兩手血血紅,統統是人血,還把木頭箱子拎到了屋裏廂,儂講現場的目擊者會哪能想?”


    淩小姐歎了口氣。


    管家講:“淩老板還要讓我到銀行裏去兌換鈔票。現在看起來,就是因為這批晦氣的鈔票闖禍了。”


    淩小姐講:“我不相信我父親會為了鈔票殺人,而且還是殺親阿妹,親妹夫。”


    管家馬上接口講:“是呀,是呀,不可能、肯定不可能,儂父親絕對不是這種人,儂父親是一向慈善,不貪鈔票的呀。


    淩小姐問:“儂去過派出所了伐?”


    管家急忙講:“我哪能敢去啊。我也到過現場,我要避嫌的呀。哪能好送上門去。”


    淩小姐安慰管家講:“先不要急,也不要怕,派出所昨天也尋我詢問過,從當時詢問的情況看起來,事體好像不是儂講的那麽嚴重,不過也不好大意。歇歇,儂陪我一道到派出所去走一趟,把事體弄弄清爽。”


    管家連連稱好好好。


    淩小姐換了件衣裳就和管家一道出門,要去派出所。


    淩小姐和管家剛走到弄堂口,兩個人同時大吃一驚,幾乎同時叫出聲來。隻看見淩老板和寧波女人從木頭房子裏出來,寧波女人的手臂膀被淩老板挽牢,眼睛又紅又腫,一看寧波女人,就曉得伊哭過了,而且哭得很傷心……


    淩小姐和管家都呆牢了,都像戇大一樣,呆瞪瞪站著,呆瞪瞪看著……


    2、


    警察也真有辦法,不但把倪先生和妻子的死因弄得清清爽爽,而且還額外弄清爽了倪先生的曆史,更加神奇的是,還弄清爽了淩老板和寧波女人之間的關係。


    當年,寧波女人從寧波來到上海尋爺娘,想不到,不但沒有看見阿爸、姆媽和兄弟姐妹,隻看到被日本人飛機摜炸彈,炸成廢墟的家,父母兄弟姐妹統統已經葬身於廢墟了。


    叫寧波女人沒有想到的是,還有一個小弟弟沒有死,剛懂世事的小弟弟出事體前頭,溜出屋裏出去白相,命該伊不絕,逃過一劫,不過回來的辰光,屋裏沒有了,看到的是一片火海的廢墟,伊拚命扒拉著廢墟,要尋找阿爸、姆媽和哥哥姐姐……手扒出了血,身上著起了火,呼呼的火苗在伊身上舔舐著,蔓延著,伊一點也不曉得,隻曉得拚命扒著廢墟,伊不能沒有阿爸、姆媽和哥哥姐姐,伊一定要尋到阿爸、姆媽和哥哥姐姐。


    然而,伊的阿爸媽媽,哥哥姐姐都已經被炸死了,連屍體也被廢墟吞沒了,伊再也沒有阿爸、姆媽和哥哥姐姐了。伊不管三七二十一,還是不停的扒著廢墟……在廢墟裏扒到了一個鏡框,隻扒到一個鏡框,鏡框裏裝著全家福,玻璃碎了,伊捧著全家福哭得呼天搶地,不省人事……


    此刻,伊趴在廢墟裏,伊正被貪婪的火苗無情地舔食著,火越來越大……


    正危在旦夕,一個路過的好心人抱走了伊……


    這個小弟弟就是淩老板,


    派出所的警察叫淩老板去了派出所。當警察告訴伊,有一個姐姐還健在,就住在上海,淩老板即刻就像一頭獅子,瘋狂一般地吼叫了一聲,伊想要吼醒心中的所有記憶,喚醒記憶中的痛,喚醒記憶中的愛,喚醒記憶中對親人的日夜的思念和呼喚,伊心潮一下子湧動起來,掀起了洶湧澎湃的波浪。伊再也坐不住了,伊連和警察招呼一下也忘了,“騰“的一下站起來,風一般竄出了派出所,叫了部三輪車,直奔寧波女人的木頭房子。


    在木頭房子裏,看到了伊唯一的親人——寧波女人,淩老板拿出了終年隨身攜帶在身邊的全家福,姐弟倆捧著全家福,寧波女人一一辨認著全家福中的每一個親人,認出一個,就哭得死去活來一次,認出一個又哭得死去活來一次,最後寧波女人哭暈了,暈倒在裏淩老板的懷了裏。


    淩老板把姐姐扶到床上,讓姐姐躺好,尋來了水,用調羹一口一口喂著寧波女人,寧波女人終於醒了過來,一把抓牢淩老板,緊緊地抓牢,眼睛依舊久久地看著淩老板,生怕眼睛一移開,手一鬆,眼門前的這個弟弟就會消失……


    就這樣姐弟倆手拉手,眼對眼,講述著各自的經曆和遭遇,當寧波女人講到倪先生的辰光,麵孔上露出了今早姐弟相見後的第一次笑容時,淩老板眼睛卻濕潤了,因為倪先生已經走了……


    淩老板不忍心把噩耗告訴姐姐,把奪眶而出的眼淚水硬生生忍了回去。


    淩老板決定今晚不走了,一晚上,淩老板就坐在寧波女人的眠床邊頭,手被寧波女人捏牢,麵孔被寧波女人看牢……就這樣姐弟倆麵對麵看著,麵對麵講著。看著看著,講著講著,寧波女人慢慢困著了,淩老板也趴在眠床邊頭,困著了。


    當一縷陽光照進窗門,溫暖和煦的陽光灑在眠床上,淩老板感到一陣暖意,天亮了,淩老板醒了,淩老板的手還被寧波女人緊緊捏牢,淩老板看到寧波女人還困著,麵孔上含著笑容,淩老板曉得這是姐姐在夢中與親人相見後欣慰的笑容,淩老板不忍心輕易打破姐姐與親人重逢後的幸福,輕輕地抽出手,不驚動姐姐的睡夢,悄悄起身,出門去買早點……


    淩老板買完早點回來,一進房間,看見姐姐已經醒了,正惶恐地滿房間地亂轉,流著淚,呼喚著,尋找著弟弟,寧波女人以為昨天的重逢隻是一場夢,夢醒人去,自己依舊孤獨一人。


    淩老板心碎了,急忙放下點心,跑向姐姐,寧波女人也看到了淩老板,衝了過來,一把抱牢淩老板,帶著顫音講:“我以為自家做了一場夢。”


    淩老板輕輕拍了拍寧波女人的背脊,講:“是真的,一切都是真的。”


    寧波女人笑了。


    淩老板講:“先吃早飯,吃好早飯,阿拉去見一個人。”淩老板決定要讓姐姐去見倪先生最後一麵,案子了結後,倪先生就要火化了,以後寧波女人再也見不到倪先生了。


    寧波女人問:“去見啥人?”


    淩老板強裝笑容,講:“去見一個儂想見的熟人。”


    寧波女人講:“隻要弟弟要我去見的人,我一定要去見的。”


    淩老板感到心口一陣酸酸的。


    淩老板和寧波女人吃好早飯,一道出了門。就在門口看到了驚得目瞪口呆的淩小姐和管家。意外地問:“你們哪能來了?


    管家有點尷尬。


    淩小姐搶先講:“我就住在這條弄堂裏呀,叫儂來,儂怕坍台,從來不肯來。”


    管家也趕緊講:“我一直幫小姐送東西的,這條弄堂經常來。”


    淩老板講:“真是巧了,”又對淩小姐講:“快來見過儂的親嬢嬢。”


    淩小姐不解地問:“怎麽我又多出一個嬢嬢了?這個寧波女人我認得的。”


    淩老板笑了,講:“哎,哪能講閑話呀,這個才是儂親嬢嬢,儂原來的嬢嬢是我養父的女兒。“講到原來的嬢嬢,淩老板又想到了倪先生,神色有點黯然,


    淩小姐不好意思地叫了寧波女人一聲嬢嬢。


    幾個人正說著話,兩個警察匆匆來尋寧波女人了。


    3、


    寧波女人被警察匆匆叫走了,父親竟然也跟著一起走了。


    淩小姐回到屋裏,腦子裏還盤旋著疑問:怎麽突然冒出一個親嬢嬢了?為什麽從小至今才第一次聽說呢?父親和寧波女人到底是啥關係呢?


    一連串的疑問鬧得淩小姐一夜天不太平,到了早上頭覺得人吃力了,困著了,正困得蠻香,卻被敲門聲驚醒了。


    是張老師來敲門了。


    已經有一段辰光了,張老師真的天天來幫淩小姐送早點了。


    淩小姐也已經習慣了:每天聽到輕輕的敲門聲……每天相同的對話:


    \"淩小姐,儂格點心\"


    \"等一息,我穿件衣裳。\"


    “勿急勿急,儂慢慢來……\"


    後來,又過了一段辰光,兩個人又多了兩句閑話:


    “喔唷,天天麻煩儂,謝謝哦。”


    “謝啥謝,舉手之勞,隻要儂歡喜就好。”


    平淡無奇,天天聽慣了,講慣了,淩小姐不覺得有啥意思。有辰光反而心裏想,愛來不來。儂願意,本小姐也勿反對。


    不曉得為啥,今早遲遲沒有聽到敲門聲,淩小姐突然覺得心裏有點異樣了。


    今天是淩小姐的休息天,原本是睡懶覺的日子,卻老早醒了,大概冥冥中覺得應該有這記敲門聲。不過,就是沒有。她在床上翻來複去,孵了蠻多一息,抬頭看了一眼鬧鍾,辰光真的不早了,還是沒有敲門聲,有點失望,她撇了撇嘴,鼻頭裏\"哼\"了一聲,心想,啥地方不好吃早飯?不等了,幹脆去\"凱瑟琳\"坐坐,\"凱瑟琳\"已經長遠辰光沒有去了,到了\"凱瑟琳\"還怕吃不到早點?於是,一骨碌坐起身來。


    淩小姐翻身下床後,總歡喜在鏡子前轉一圈,看看自己的嬌容,自己的身段:在薄如蟬翼的睡衣裏透出來的,胸是胸,筆挺。腰是腰,筆直。臀是臀,微翹。若隱若現,窈窕淑女。連她自己也常常會著迷。


    轉一圈後,她才搭了條披肩,披肩和睡衣是配套的。都是父親送的生日禮物,還是從巴黎買來的。披肩的羊絨柔軟絲滑,一貼肌膚,就象一記吻,還像輕柔的撫摸,就會有糯到心裏的溫馨,瞬間就會有一種欲望,可惜……


    而且,披肩的花紋絢麗,樣式也特別,搭上披肩就像穿上了一件華麗的外套,人頓時顯得雍容華貴了。


    淩小姐對著鏡子裏的自己說:\"真好看!\"還朝著鏡子裏的自己吻去,鏡子上留下了一個清晰的唇印……這就像起床後的一個儀式,好比大餐前需要有開胃酒一樣。


    然後,淩小姐返身搬出燙鉗和酒精爐子來,要燙燙頭發,熨鬥也放到爐子上燒著,要熨熨旗袍。習慣了,到“上隻角”去,總要弄得妥妥貼貼,漂漂亮亮的。


    弄停當後,坐在桌子邊,等著燙鉗燒熱。看著酒精爐上藍茵茵的火苗舔著燙鉗,想著咖啡館裏的早點,是吃俄式羅宋麵包加羅宋湯呢?還是吃意大利芝士蛋糕加奶咖啡呢?又想起了大餅油條的滋味:鮮鮮脆脆的油條,一口咬下去酥得掉末的酥油大餅……李小姐不自覺地朝門口看了一眼,連自己也不明就裏地輕輕歎了口氣……


    燙鉗慢慢熱了,燙了,淩小姐拿燙鉗湊到鼻尖前聞了聞,溫度正好,燙鉗插進頭發,一燙一個卷,一歇歇功夫,把頭發燙得滿頭是卷,


    突然,好像聽到了敲門聲……淩小姐趕緊起身,卻聽清了,是在敲隔壁人家的門。


    李小姐懶懶地重又坐下,莫名其妙地漸漸有點倦怠起來,想去凱瑟琳的念頭也全淡了,懶得把頭發梳理成型,任憑頭上像頂個鳥窩,呆篤篤地坐著,連洗完臉的髒水都懶得去倒掉,依舊放在台子上……


    腦子裏好像總在盼著點什麽……是大餅?是油條?還是糍飯糕?是,也不是……好像還有點其他什麽……人就是這樣,越是虛無的東西,越向往,越是得不到的東西,就是心心念念地想得到。


    熨鬥在爐子上燒著,燒得通紅了,熨鬥的木手柄冒起了青煙,一房間刺鼻的焦糊味和鐵腥味,房間裏彌漫起了一抹煙霧……


    淩小姐驚醒了,跳起來要去爐子上提熨鬥,手還沒碰到熨鬥,燒焦的熨鬥木柄冒起的青煙,讓淩小姐猛地抽回了手,趕緊抄起一條毛巾,去包熨鬥,爐子裏騰起的熱浪,嚇得淩小姐一鬆手,毛巾跌落到燒得通紅的熨鬥上,“轟”的一下燃燒起來,竄出了火苗……淩小姐手足無措,六神無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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