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沈東生


    淩小姐明明白白地看到了張老師不應該讓別人看到的地方,在淋濕的短褲上印出了清清爽爽的輪廓,辣得淩小姐馬上閉牢眼睛,麵孔漲得通紅,羞得低下頭去,心裏罵著,一群“下作呸”。


    “簡直太沒有教養了,簡直太沒有教養了……”淩小姐像受到了極大的侮辱,忍不住心中的惱怒,忿忿然起來,嘴裏還不斷地低聲咒罵著。


    窗門外頭,在弄堂公共的路當中,張老師和一群人露天浴汰得正嗨,旁若無人,就像在渾堂裏汰浴一樣,肆無忌憚。


    麵對這種粗俗的,毫無顧忌,不講教養的行為,淩小姐隻有用力地甩上窗門,向這群粗俗男人表達自己的不滿,讓他們曉得自己的憤怒。


    這群粗俗男人卻渾然不知,一門心思沉浸在露天浴的粗曠之中。


    而淩小姐關窗門用力過猛,窗門反彈了回來,撞在了手指頭上,手指頭吃了一記“蘿卜幹”,疼得淩小姐倒抽一口冷氣。


    連窗門也要跟自己作對,淩小姐簡直怒不可遏了,再一次狠狠地甩上窗門,就差沒把玻璃震碎……


    淩小姐是有銅鈿人家出身,從小生活在有教養的家庭裏,小囡的辰光,看到父親進進出出,言談舉止溫文爾雅,講起閑話總歸文文縐縐,從不說粗話。出門見人的辰光,父親總是頭發梳得頭絲清清爽爽,襯衫燙得挺挺刮刮,褲子的兩條褲縫筆直刮挺,外套呢子大衣要用毛刷細細刷過一遍,皮鞋也擦得鋥鋥發亮、一塵不染。父親一直講,這叫對別人的尊重。


    淩小姐認為,父親的形象就是男人的腔調。


    淩小姐讀書以後,上的是教會女子學堂,受的教育也是待人接物要講究禮數,對待社會和他人要有起碼的禮儀和尊重,這是為人處世的準則。


    初到社會,在了銀行裏做生活,碰到的也是有文化的人,其間也遇到過垂涎伊美貌的男人,甚至也碰到過對伊眼饞,還會做出討好的舉動的男人,但是,這些男人還是有規矩的,有禮儀的……像清敏,淩小姐曉得伊有追求自家的意思,連房子也讓出來讓自家住……


    所以,伊對男人的認識是理想主義的,伊覺得男人就是要有高尚的品德、優雅的氣質和聰明的頭腦。淩小姐最看不得的就是沒有教養的粗俗男人。


    想不到,額骨頭高進,讓伊竟然碰到了弄堂裏這樣一群不要麵孔的男人,大庭廣眾之中,光天化日之下,竟然做出簡直不堪入目的舉動,算是觸黴頭透頂了。


    假使隻是一幫粗胚,一幫大老粗、大庭廣眾地脫光衣服、汰浴,倒也算講得過去,像張老師這種有點文化的人,聽說曾經還在大學裏教過書,做過大學生楷模的人,竟然在弄堂裏也成了粗坯,變得粗俗不堪。


    男人家,有文化沒素養,更加讓人感到不堪,難怪這個張老師要落難,怪不得會被貶到小學裏當體育老師。


    這個辰光,外頭又傳過來一陣陣“劈劈啪啪”的聲音,李小姐奇怪,不經意間一抬頭,看到張老師和幾個年輕男人,浴汰得正嗨,就像真到了如入無人之境一樣,一邊汰浴,一邊還擊掌、撞肩慶祝……


    隻聽見有人講:“恭喜啊,張老師上光榮榜了。”


    有人講:“請客,請客。”


    像煞是喜慶一樁了不起的事體。


    淩小姐想起來了,昨天下班回來辰光,看到弄堂口的報廊前頭立了不少人,湊上前去一看,報廊裏裏貼了一張紅榜,是表揚張老師樂於為人民服務的事跡,要大家投票評選張老師為街道先進工作者。還附了一張照片,照片拍得倒蠻等樣的,有點人樣子,再仔細一看內容,立馬不齒了……


    哼!一個男人家,年紀輕輕,竟然替居委會發發蟑螂藥,到報欄裏貼貼報紙,為鄰居買買早點,為困難戶黃伯伯送送小菜,還陪牢黃伯伯喝喝劣質老酒……這能叫為人民服務?這是卑微,這叫卑躬屈膝,是一副做人抬不起頭的腔調……


    淩小姐聽說過張老師是落難之人,一個人落難不怕,怕的是落難了,沒有了骨氣,竟然變得如此卑微,也隻有這個張老師做得出來的,這種人哪能配做先進工作者……


    淩小姐不屑地想,張老師這種人,就該貶下去,假使落到落到本小姐的手裏發落,連個小學裏的體育老師都不許當,隻許做做粗胚生活。


    父親一直嫌鄙“下隻角”弄堂蹩腳,淩小姐住到老弄堂裏以後,一次都沒有過來看過伊,父親嫌鄙到弄堂裏來看女兒是失落麵子的事體,怕坍台,閑話還講得老難聽,說啥;“這種弄堂哪裏是人住的地方,好好叫的人隻要住進去,就像跌到染缸裏去了,肯定變色,肯定變壞。”父親要伊要伊趕緊搬回洋房裏去住。


    當時淩小姐覺得父親勢利,看不慣父親,還因此長長遠遠不願去看望父親,弄得父女間關係更加疏遠。


    現在想想父親講的閑話,再看看弄堂裏這幫男人的粗俗腔,不禁覺得父親講的閑話得還是有點道理的,俗話講,近朱紅,近墨黑,“下隻角”就是“下隻角”,老弄堂真可謂是一口染缸呀……一個大學裏的老師可以變得粗俗卑微,自己再在弄堂裏混下去,不曉得啥辰光也會被浸潤成墨墨黑的樣子,說不定真有一天,也會變成活脫脫的一個粗胚、潑婦。


    淩小姐手捏牢窗門,人立在窗口頭,想七想八著,禁不住打了個寒噤。


    一個嬉笑的聲音傳過來:“喂,看啥看,男人沒有看見過啊?”


    淩小姐一驚,醒過來了,一麵孔尷尬,罵了一句:“流氓”,隨手“乒乓”一聲把另一扇窗門也狠狠地關上,窗門關上了,心裏還忍不住罵一句:“一群下作胚,不得好死。”


    窗門外頭卻還傳過來嬉笑調侃的聲音:“小娘子,看到眼睛裏去的東西是是挖不出來的,看也也已經看過了,還要怕啥難為情,幹脆出來,一道享受享受日光浴……”


    淩小姐一聽,氣得嘴唇皮都顫抖了了起來,人也一激靈,“呯”的一下重新推開窗門,順手操起窗台上一樣東西,連看也沒看清爽是啥東西,就狠性命摜向這幫粗胚,沒想到,隨即“哐當”一聲巨響,一隻淩小姐心愛的花瓶摔到了地上,碎成了八瓣。原來淩小姐順手抓起摔出去的是插在花瓶裏一束鮮花,還把花瓶帶倒,摜到地上,摔到粉碎……


    巧事體也真會有的,淩小姐摜出來的花,不偏不倚地摜在了張老師懷裏,張老師不自覺一把捧牢了鮮花。


    窗外更加一片嬉笑聲。


    有人講:“張老師上了紅榜,淩小姐給儂獻花了。”


    有人幹脆就要把張老師朝淩小姐的窗口推,講:“快點去謝謝淩小姐的一片心意。”


    張老師沒想到,一把火會燒到自家身上,手裏捧著鮮花,扔也不是,拿也不是,一時有點尷尬。朝一群男人吼著:“滾,統統給我滾!”


    眾人一看張老師發火了,曉得事體不好,陸續,訕訕地走了……


    淩小姐顧不得更多了,把所有門窗\"乒乒乓乓\"地統統關上,無意間,透過窗玻璃,看到張老師還光著一身栗子肉的身子,捧著鮮花,孤零零,呆篤篤地立在那裏,一副戇大女婿的腔調,忍不住又有點好氣又好笑……


    關門閉窗後,淩小姐一屁股坐在台子邊頭,連早飯也想不著吃,雙手支著下巴,老半天不曉得如哪能言語。像是還在生氣,又似乎不那麽生氣了……


    氣過之後,人靜了下來,想想自家也禁不住覺得好笑了,竟然會為一個八竿子打不著的男人生氣,犯得著嗎?真是“花癡”腔……


    “花癡”兩個字一出口,淩小姐一呆,又重複了一遍,停牢了……上海地方講“花癡”就是單相思。淩小姐忍不住嚇了一大跳……


    2、


    淩小姐剛剛從一場“弄堂汰浴”的風波中掙脫出來,看了一眼五鬥櫥上的台鍾,不覺嚇了一跳,辰光已經不早了,眼看上班也要來不及了,想想為了幾個粗胚男人生了一早上的氣,弄得沒精打采的,早飯也不吃,真是不值得。趕緊振作精神,草草吃了幾塊餅幹,又衝了一杯“麥乳精”,像倒進肚皮裏一樣,三口兩口就喝光一杯子“麥乳精”,杯子朝台子上一放,算是吃過早飯了。


    早飯一吃好,算算所剩的辰光已經不多了,不過,還是不會忘記走到鏡子前頭照照鏡子,看看出門的形象。一看歎了口氣,一早上隻顧生氣,連頭發也沒有做一做,發型有點塌,隻好用小指頭,插進頭發裏,往上一一挑了一遍,發型稍稍蓬鬆了一點,好像還過得去,鬆了口氣,旗袍來不及換了,套了一件外套,朝手彎裏掛上了包包,準備出門,剛邁步,又想起了一樁重要事體,趕緊從包裏翻出口紅,用小手指蘸了點口紅,在嘴唇皮上抹了一圈,抿了抿嘴唇,這才轉身出門。


    巧了,淩小姐剛拉開門,對麵的張老師也剛巧開門走出來,看到淩小姐走出門來,朝淩小姐笑笑,有點尷尬,停牢了腳步,朝後退回到門裏,讓淩小姐先走。


    淩小姐看到張老師躲回了屋裏,覺著張老師是做賊心虛,心裏哼了一聲,心想,一個大男人做了錯事,還不敢麵對,便狠狠地白了一眼張老師,扭過頭,徑直朝弄堂口走去。


    張老師受了淩小姐的白眼,並沒往心裏去,張老師正為早上當著淩小姐麵汰浴的粗魯而感到歉意,覺得事體做得確實不妥,開出門來,一看到淩小姐,就有點不好意思,故意停了片刻,等淩小姐走遠後,才起步朝弄堂外走,免得碰麵更加尷尬。


    淩小姐也不想跟張老師囉嗦,快步朝弄堂外走去,走到弄堂口的辰光,眼門前晃過一道紅光,是紅榜,又看到了報欄上貼著表揚張老師的的紅榜,紅榜紅彤彤特別顯眼,還有那張老大的照片,照片裏的張老師,眼睛直直地看過來,直往眼睛裏鑽,淩小姐的鼻頭裏忍不住又“哼”了一聲,以示不滿,雖然繼續走路,心裏卻來氣了……


    淩小姐走著走著,突然心生起一個惡作劇,轉身,朝正在走過來的張老師迎了過去。


    張老師看到淩小姐突然間轉身朝自己走來,心有狐疑,故意低頭偏開淩小姐的來路,繼續走路。


    淩小姐講閑話了:“站住。”


    張老師站住了,不太明白地看牢淩小姐,問:“有啥事體?”


    淩小姐指著報欄,問:“我問儂,紅榜上的張老師阿是儂。”


    張老師不好意思地笑了。


    淩小姐不管張老師的好意思還是不好意思,講:“儂要我投票伐?”


    張老師:“我當然希望大家投票。”


    淩小姐:“那好,儂既然是為人民服務的標兵,儂願意為我服務伐?”


    張老師一呆,不明白啥意思:“儂要服務啥?”


    淩小姐:“聽好了,從明早開始,我每天吃早飯的早點,就讓儂服務了。”


    張老師想想自家每天是為弄堂裏的老人小囡買早點,淩小姐年紀輕輕,不缺胳膊不缺腿的,哪能要別人買早點?


    淩小姐看張老師不響,就講:“儂既然不想為人民服務,也就算了。”


    張老師再一想,買早點對自家來講也不算大事體,早讀天天要讀的,早點買一份是買,買十份也是買,淩小姐要幫忙買早點,最多也是個“順便”而已,就講:“儂歡喜吃點啥早點……”


    淩小姐不等張老師講光,就接口說:“隨便。”淩小姐講完閑話,自顧自轉身就走了,三步兩步已經出了弄堂,


    張老師看到淩小姐頭也不回地走掉了,一呆,想想,這個“隨便”哪能弄?倒是有點難度的。


    而淩小姐一邊走,一邊心裏想,倒要看看這個張老師哪能辦,讓伊去發呆吧,心裏有一種戲弄了一下的快感,去上班的路走得也輕鬆叫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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