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沈東生


    1、


    倪先生和妻子吵了一場相罵,雖然不算結棍,倪先生還是覺得心頭上好像被戳了一刀,心傷透了。


    妻子一句“你給我滾出我的屋裏!”倪先生頓時覺得自家被打成了一條寄人籬下的“巴兒狗”了,就有了招之即來,揮之即滾的下賤和卑微,等同把倪先生的“尊嚴”一記頭踏到了腳底下頭,倪先生的精神支柱像被砍斷了,倪先生受不了了。


    對倪先生來講,受點冤枉氣,吃點苦頭,多承擔點家務,多用點鈔票,統統不算啥事體。想想勞動改造的辰光,麵朝黃土,背朝天,啥苦頭沒有吃過,啥氣沒有受過,不是照樣挺過來了。唯有做人的“尊嚴“,尤其是做男人的“尊嚴”要守住,不能被剝奪過,做人的“尊嚴”是倪先生做人的精神支柱,褻瀆不得。


    一氣之下,倪先生離家出走了,走了以後,就好長一段辰光沒有回來過。


    倪先生妻子一開始到處尋伊,可能會去的地方統統去尋過了,連寧波女人的木頭房子也去過了……


    原本倪先生有過去尋寧波女人的念頭,人都已經走到了木頭房子的弄堂口了,卻猶豫了,又折了回去,想想,自己的結婚給寧波女人帶去過不小的打擊,那種傷痛,倪先生感同身受,看在眼裏痛在心裏,至今還愧疚有加,辜負了人家,再去尋伊,豈不更加不堪,哪能好一而再,再而三的揭這塊傷痛呢。這樣一想,也就作罷了去尋寧波女人的念頭。


    倪先生沒有了蹤影。倪先生妻子先是焦慮,而後,又禁不住憤憤然起來。


    幸虧,倪先生也不是沒有地方去,在上海有的是朋友,這些朋友在老底子的上海,統統是大大小小的角色,可以呼風喚雨。解放後,雖然都收斂了,手裏還是蠻有鈔票,大家也更加平等了,閑話能夠講得到一道去,趣味也相投。今早招呼一聲,到“凱司令”咖啡館去喝喝咖啡,聊聊天。明早約一約,到酒吧裏聚一聚,吃吃老酒,喊一杯“湯力水”,飄來一陣清香。輕輕咪一口,墨西哥胡椒的微辣加上孜然海鹽的咪道,酸甜與苦味就像人生的經曆、統統融到了一杯酒裏廂了,可以忘記回屋裏,一杯一杯吃下去……下班以後的辰光被填得滿滿的,從來不會覺著辰光太多。碰到休息天,還會不怕路遠,一呼就應,到郊區小鎮的茶館店裏去聽聽書,雖然說書人不算高級藝人,卻風土咪道十足。蠻有趣味……還會到西郊,動物園邊頭,尋一條野河浜,一麵隔牢圍牆,聽聽獅吼呼嘯,一麵釣釣魚,也別有一番情趣……


    辰光過得真快,一晃眼功夫,已經幾個號頭過去了,


    心中的悶氣也就煙消雲散了,怪了,新的煩惱卻隨之而來。


    每當聚會一散,看牢人家回屋裏的回屋裏,兒女老婆齊齊一堂,隻剩下倪先生,獨自遊走在夜色濃濃的馬路上,孤家寡人一個,空空如也,回旅館路走著走著難免落寞起來……


    朋友嘛,大家畢竟大家都是有屋裏的人,也有約不出朋友來的辰光,這一天正好是生日,一約,人家仰或回應,已經全家出遊……仰或家人也在過生日了,正在宴請……仰或……倪先生倒不是感覺失落了麵子,隻是心會為之一涼,傷感起來了……


    倪先生想家了。


    有朋友講:“回屋裏去吧,不要硬撐了,老婆畢竟是老婆,講兩句戳心境的閑話算不得啥。”


    又有朋友講:“老婆嘛,就是用來哄的,哄哄就和睦了,低低頭就過去了。”


    也確實,辰光一長,肚皮裏的一點怨氣也已經慢慢消散了,在朋友的勸說下,倪先生心活絡起來,想停當過後,真的要回屋裏了。


    為了回屋裏,特意老遠路跑了一趟“萬商花鳥魚蟲市場”,買了一大束鮮花,是白顏色的玫瑰,妻子歡喜白玫瑰。然後又到“皇後咖啡館”買了一盒蛋糕,妻子就是歡喜“皇後咖啡館”的蛋糕。“皇後咖啡館”的蛋糕蓬鬆而又有咬嚼頭,奶油咪道特別香醇,連倪先生不歡喜吃蛋糕的人,一聞到香咪道,也會流饞唾水……


    一切搞停當,討了一步三輪車直奔屋裏。


    跳下三輪車,付了銅鈿,快步進了弄堂。


    “喔喲,是倪先生,長遠不看見了……”弄堂裏都是熟人,一進弄堂就有人打招呼。


    “哎,哎。”倪先生顧不及停下腳步回應,哼哼了兩句,用笑笑敷衍著,照舊一路快步,朝屋裏走去,要講是小別賽新婚一點也不為過。


    到了門口,看見門關著,騰出手來,輕輕敲了敲門,沒有動靜,隔了一歇,再敲了敲門,還是沒有動靜。


    妻子不在屋裏?倪先生側過身子,朝窗門口看過去,窗簾布拉得密不透光。倪先生心裏不由地咯噔了一記,好像有點想得多了,心跳也加快了起來。趕緊把手裏的東西放到台階上,掏出鑰匙,要去開門。


    倪先生手裏的鑰匙插進了鎖孔,卻擰不動,門反鎖了……


    是真的了,倪先生眼門前立刻出現男歡女愛的場景在晃動著,那醜陋的扭動……那令人不堪大汗淋漓……那隱隱的哼哼唧唧……雖然隔了一道門,還是像親眼看到了一樣的真切。倪先生的心狠狠地抽緊了。倪先生捏鑰匙的手僵牢了,人呆呆地立著。


    倪先生想去砸門,手收了回來,手握成了拳頭,卻又鬆開了……


    倪先生不知道該做點啥,好一會,想到了香煙,掏出香煙,抽出一根,含在嘴巴裏,隨著嘴唇皮的哆嗦,香煙也在不停晃動,點煙的手也在顫抖,火和煙,怎麽也對不準,劃了好幾根洋火才點著香煙,狠狠地吸了一口,摒牢,叫關辰光才緩緩吐出煙來,觸目驚心的心境好像才平靜了一點。


    倪先生慢慢地吃著香煙,一根香煙一直吃到火燙到了手,才驚醒過來,香煙屁股摜到地上,踏滅,又點上了一根……


    直到地上滯留了好幾個香煙屁股,倪先生有了勇氣,再次擰動鑰匙,鑰匙能轉動了,門開了。


    倪先生一手捧著鮮花,一手提著蛋糕,有點手忙腳亂地收起鑰匙,進到了房間裏。暗洞洞的房間,啥也看不清,卻清晰傳來妻子的聲音:“想著死回來啦?”


    倪先生眨了眨眼睛,適應了一歇,慢慢看得清爽了,妻子正襟坐在沙發上,眼睛並不看伊地講著閑話。


    倪先生朝妻子笑笑,在茶幾上放下鮮花,放下蛋糕,還沒等開口,卻看到了茶幾對麵,坐著一個摩登的男人,長得倒蠻秀氣,特別一撇小胡子修得精細有加,特別醒目,更加讓人覺得摩登男人的精致,此刻摩登男人正坐得筆端筆正,西裝筆挺,可惜一條領帶捏還在手裏,大概沒有來得及戴到頭頸裏,倪先生看得心裏一陣發毛,收回了目光,也收回了笑意,講:“我回來拿點東西就走。”像講給自己聽的,又像講給妻子聽的。


    妻子用一副搶先站在了製高點上的腔調,講:“啥人管得牢儂。”


    倪先生徑直進了房間,朝眠床瞄了一眼,眠床整理過了,不過大概匆忙間,並沒整理利索。倪先生也隻好歎口氣,走進了更衣室,打開衣櫥門的一刹那,不由大吃一驚,裝鈔票到木頭箱子不看見了,一直放在衣櫥裏的木頭箱子,是倪先生後半生的寄托,現在沒了,瞬間,心中的怒火砰的一下點燃了起來,倪先生失去了最後的忍耐,騰的一下,竄起身就要朝客廳裏衝過去,準備拚個你死我活……


    倪先生衝出更衣室,在衝出房門口前的一刹那,倪先生的眼睛突然一亮,伊看門旁邊的梳妝台邊頭,木頭箱子靜靜地躺著。倪先生一個箭步衝到梳妝台旁邊,一把拎起木頭箱子,當倪先生掂了掂箱子,箱子的份量依舊蠻重,再看,箱子上的鎖也完好無損,一顆心總算平靜了下來,長長舒了口氣,笑了,心終於放回了肚皮了。


    倪先生拎著箱子走到客廳裏的辰光,瞄了一眼茶幾邊頭的沙發,看到摩登男人不曉得啥辰光已經走了,妻子依舊坐在沙發裏,自顧自剝著奶油瓜子,像是跟倪先生講,又像是自言自語,講:“這樣,算是兩清了。”


    倪先生聽到,不語,提著木頭箱子走到大門口,在門口停了一歇,在門邊頭放下箱子,返身走到茶幾邊頭,把蛋糕端端正正放到茶幾中央,對妻子說了一聲:“為儂買的。”隨後拿起鮮花換下了壁爐上花瓶裏的舊花,認真理順了花束的造型,退後一步端詳了一眼,隨後走到門口,提起木頭箱子,開門走了……


    這一次倪先生是真的離家出走了。


    當門“哢嗒”一聲關隴,倪先生妻子陰陰地笑了。


    2、


    淩小姐跟父親兩個人各人打各人打算盤,算盤打得劈劈啪啪窮想,卻都沒有算到一本賬上去,結果弄得父女不歡而散。


    淩小姐想不到父親竟然會丟下自已一個人真的走了,傷心得牙床骨咬得“咯咯”響,賭咒發誓,餘慶路不去了,屋裏的洋房不住了,從今往後,死也不回去了。


    不回去就不回去,也沒啥大不了,淩小姐又不是養不活自家。


    父親也沒有心思為淩小姐的不回去而鬱鬱寡歡,眼門前正當私營改造,是死是活,摸不著邊,讓淩老板整整日惶惶不安。


    淩小姐當然曉得屋裏的近況,隻好牽腸掛肚著,也不願回去,大概真氣傷心了。


    虧得有司馬楊清。


    淩老板的眼睛倒是一點也沒有看走眼,一直被淩老板掛在嘴巴上的司馬楊清,在淩老板麵臨生死抉擇的關鍵辰光,司馬楊清體現了確確實實是一個正直人的人格,力排眾議,力挺淩老板度過了難關。


    司馬楊清救了淩家。講起來,對淩小姐感情生活應該沒啥關係,想不到,恰恰正是司馬楊清,讓淩小姐的感情生活轉了一百八十度的大拐彎,走上了一條不歸路。


    假使講硬勁要拉回和司馬楊清的關係,肯定不可能了,淩小姐也不願意做做二奶奶,司馬楊清有老婆,現在已經接到到上海來住了,司馬楊清又不是心猿意馬的人,所有的著一切注定了司馬楊清和淩小姐走不到一道去的,為此淩小姐卻硬生生擰巴上了。


    淩小姐所以擰巴上了的理由,就是淩小姐腦子裏有一個隨便哪能想不通的問題,司馬楊清為啥不拿我淩小姐放在眼裏!其實這算啥理由?純粹是歪理嘛。


    不過想想,淩小姐是個大人家的小姐,也能理解了,小姐就有小姐脾氣,從小想要的東西總歸能得到,得不到的東西,更加心心念念非要得到,結果也總歸能得到。現在,偏偏得不到司馬楊清。淩小姐就氣不過,心不平了。人常常就是這副腔調,越是得不到的東西越是想得到,而且越想越心焦,想到後來,李小姐真的對司馬楊清上了心,想忘也忘記不掉,司馬楊清寫的詩文常常在耳朵邊飄來飄去,寫的書法常常在眼前晃過去晃過來,司馬楊清講閑話的腔調,讓淩小姐吊足胃口。


    其實淩小姐擰巴上了,倒不是要做倒貼戶頭,去做小三。而是為了爭口氣,就是要爭一口小姐的脾氣而已,


    恰恰就是這口氣,淩小姐迷失了方向。淩小姐居然定了一條標準:非尋到一個跟司馬楊清一摸一樣的男人做老公,要讓司馬楊清看看。否則寧願不結婚。


    不定標準,憑淩小姐的條件要尋老公,可以撈一把挑挑。一定標準,就麻煩了。世界上到啥地方去尋一摸一樣的男人呢?肯定尋不到。就這樣,淩小姐的年齡就一年一年大起來了。


    不曉得原委的熱心人有的是,有人想吃五隻蹄胖的,起勁地做媒搭橋;也有人想做乘龍快婿,毛遂自薦地朝淩小姐身邊軋。坐在淩小姐對麵辦公台子上的一個男同事一直色眯眯地對伊講:\"你一直住值班室,也不是個辦法,我有一間房子,空關著,要住吧?\"男同事天天看著辦公桌對麵有一張漂亮、可心的麵孔,雖然隻隔一張台子,卻遠得像隔條銀河,看得見,夠不著,心裏一直癢癢的。他想用房子和淩小姐套套近乎,為自己做做媒。淩小姐老早看穿了男同事的心思,一直假癡假呆,不理不睬。\"直到有一天,男同事講:\"不要煩了,就算請儂看房子,我付儂鈔票,總可以吧!\"淩小姐笑了:\"真的?用人格擔保,我付儂鈔票。\"啥人要儂鈔票。房鈿收低點,我去。”因為領導尋過淩小姐了,值班室要派用場了。男同事不曉得底細,開心得要死,講:“一句閑話。”淩小姐不緊不慢地又加了一句:“不過,你要答應我一個條件再成交。我用人格擔保,你的任何條件我都答應,房鈿絕對不要。\"那我就講啦。你講我一旦住進去,你絕不許煩我。\"男同事一愣,原來淩小姐挖了隻坑讓他跳。不跳,從今往後不要想在李小姐麵前做人了。隻好一閉眼睛,跳了下去……淩小姐白相這種男人還不是小菜一碟!


    結果,淩小姐拿自家也白相進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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