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沈東生


    1、


    倪先生講的侄女兒叫淩卿霞,倪先生沒有說亂話,淩卿霞是倪先生新妻子的侄女兒,確實碰到了麻煩事體。


    講起淩卿霞,就要講到淩卿霞的父親,淩卿霞的父親解放前頭是開廠的,開的是專門造味精的工廠,被人稱作淩老板。


    味精剛剛在上海出現的辰光,是從日本引進來的,名字叫“味之素”,因為做菜有了味之素,味道就鮮美無比,“味之素”一進入千家萬戶,家家戶戶的灶披間裏就離不開“味之素”了,“味之素”生意,就成了發財的好買賣,一時間,鈔票被日本人賺得“莫克莫克”。


    上海有一個叫吳蘊初的人,學的是化學,自家研製出了跟“味之素”相同的調味品,叫“味精”,乘著國人愛國貨之風,打敗了日本人的“味之素”,做成了“味精”大王。淩老板乘著吳蘊初的東風,也發了財,勢力大了起來,在上海也算有點名氣。


    解放後,淩老板被定義為民族資本家,公私合營後,仍舊在廠裏做私方廠長,專門管生產。在廠裏進進出出,大家還是淩老板長,淩老板短的叫伊,其實,權勢已經大不如從前了,假使講句實在的閑話,應該講淩老板已經沒啥權勢了,隻不過,政府看伊有管理生產的能力,讓伊做做具體事體,做出成就,是大家的功勞,假使生產出了毛病,就要吃軋頭,鈔票靠工資,吃定息了。


    淩老板心裏總有一種不服氣,總歸想搞點花頭精出來。讓權勢重新歸到自家手裏,而且要大起來,。


    淩老板解放前頭,也算得上有點奸商的本事,鬼點子多,歪點子多,發財的路數也多。解放後,就不敢瞎來來了,心裏卻又有諸多的不甘心,想來想去,想到了女兒身上了。


    淩老板的千金,獨養女兒,就是淩卿霞,被人稱作淩小姐,是個有鈔票人家屋裏的寶寶肉肉,心肝寶貝,從小養尊處優。


    不過淩小姐肚皮裏有點貨色的,小辰光在教會學堂裏讀過書,大學裏又專攻跟鈔票有關的專業,照現在講法,叫金融專業,淩小姐又算是個在有鈔票人的圈子混的有學問的人物。


    這一天,淩老板把女兒叫進了自己的房間裏,鄭重其事地拎出一隻精致的小皮箱,打開,從小皮箱子裏取出一套衣裳,抖開一看,是一件薄如蠶絲的困衣,穿在身上,透明得像看不見衣裳一樣,輕得拿在手裏覺不著份量,金貴。還有一件與困衣配套的貂皮披肩。淩老板神秘兮兮地遞給女兒,講:“法國貨,靈伐,儂肯定歡喜。”


    淩老板一向摸得透女兒的心思,曉得女兒歡喜點啥,禮物一出手,總歸可以讓淩小姐的眼睛馬上會一亮。


    淩小姐接過貴重的禮物,自然歡喜,不過,淩小姐人也是個精明人,對爺老頭子也摸得透徹,心裏馬上掂量出父親肯定有事體,要趁機再敲爺老頭子一筆,就講:“爹爹阿是有事體要求我?假使有事體的說話,憑我的身價,這點禮物是不夠的……”


    父親也曉得女兒要敲竹杠了,馬上將淩小姐的閑話打住,講:“又瞎三話四了,儂有啥值得我要求的事體。”


    淩小姐一聽,別轉身就要走,走的辰光還不忘記拎走小皮箱。


    淩老板急了,一把拉牢淩小姐。


    淩老板講:“要講有事體,就是爹爹想做阿爺了。”


    淩小姐笑煞了,講:“儂女兒連男朋友也沒有生出來,儂做啥阿爺?”


    淩老板講:“哪能好講沒有生出來?現成就有一個,就看儂有沒有本事花得牢伊,吃得住伊。”


    淩老板的激將法起了作用,淩小姐的小姐脾氣,從來不服輸,也沒有服過輸,問:“啥人?”


    淩老板講:“司馬楊清,來是伐?就看儂的本事了。”還是用激將法。


    淩小姐聽了一呆。淩小姐在父親的廠裏進進出出,當然曉得司馬楊清是啥人。


    司馬楊清原來是軍代表,後來公私合營了,成了廠裏的公方廠長,淩小姐曉得這個小夥子,樣樣讓人看得上眼,就是有一點,大概是在部隊裏日曬雨淋的原因,人黑了一點,不過,人倒是斯斯文文,像讀書人,聽講也確實是讀書人世家出身。


    淩小姐歡喜讀書人,也不怵當官的人,心裏一動,嘴巴裏就講:“有啥不來事?儂等好,我一定讓爹爹早點做阿爺。”


    淩老板摸透了女兒的脾氣,一聽,曉得有戲了。


    2、


    淩小姐真的去接觸了司馬楊清,果然,司馬楊清既沒有架子,還確實有文化,講起道理來頭頭是道,布置工作,一豁兩響,空餘辰光,還寫寫詩文,練練書法,可謂是文武雙全的全才。淩小姐心儀了。


    想不到,再接觸下去,就讓淩小姐覺著晦氣了,人家司馬楊清,一、根本沒有要和淩小姐談戀愛的意思。二、接下去一打聽,人家鄉下有老婆的。過一腔就要接老婆到上海來住了……


    淩小姐就朝父親發小姐脾氣了:“儂瞎七搭八點啥!搞拉郎配嘛。人家老早有老婆了”。


    父親卻笑嘻嘻地說:\"鄉下老婆算點啥?儂要賣相有賣像,要風度有風度,在教會學堂讀過書,在大學裏泡了好幾年,還比不過一個鄉下姑娘?儂盯牢伊,還怕盯不到?盯到了,阿拉屋裏就有靠山了,工廠又可以回到自家手裏了。\"


    看來,父親老早摸清爽了這些底牌了,還計謀好,要讓女兒施美人計,去當小老婆……


    淩小姐弄清爽父親連親生女兒也要當工具派用場,像噎了一口水,吐不出,也咽不下去,嗆得半天透不過氣來。


    淩小姐的娘死得早,父親雖然在外頭花擦擦的事體也不少,不過,對女兒的感情倒是一向不舍得傷害,一直沒有動過心思要為淩小姐尋後娘,即使要白相女人,也從來不會帶回到屋裏來,這是規矩。


    所以,淩小姐一直認為自家是屋裏的一顆明珠,心肝寶貝,被含著捧著的。現在突然之間變成了工具,不值銅鈿了,確實被傷害得蠻深,眼淚汪汪地對父親講:“我是儂親生女兒呀”


    “我還不是為了廠裏好!為屋裏好。”


    長得這麽大,淩小姐剛剛明白,自家在屋裏的地位是為了工廠隨時可以犧牲的,可以隨時出賣的。立馬覺得像吃了一隻蒼蠅一樣惡心。一氣之下,和父親吵了起來,吵到後來,大家不買賬,淩小姐講:“儂不配做我的爺。”淩老板講:“儂不像淩家的女兒。”爺女兒倆個人心思哪能也碰不攏。


    淩小姐一氣之下,幹脆拖了一隻皮箱,隨便放了兩件衣裳,就要出走了。


    淩老板也正在氣頭上,也沒有阻攔。


    其實,出走隻是淩小姐發發小姐脾氣,是臨時性起,裝裝樣子而已。希望爹爹發急,追出來,拖伊回去,道個歉,也就了事了。


    偏偏伊父親也在想:一個小姑娘,沒脫離過屋裏,看死伊走走就會回來的,等一回來,再送樣禮物,哄哄伊,也就沒有事體了。


    兩個人就這樣想到岔道上去了。而且在岔道上越走越遠。


    3、


    淩小姐真出了門,去啥地方?就不曉得了。再回去又沒有台階。隻好硬著頭皮繼續走。


    既然父親勿追出來尋依,一直走下去也不是個辦法,天夜了,衣裳穿得不多,覺得有點寒絲絲,要去住旅館,不來事,摸摸袋袋裏,沒有帶鈔票。


    總歸要尋個地方先落落腳。想來想去,隻有去嬢嬢屋裏,也就是倪先生的屋裏,先歇歇腳。


    淩小姐的嬢嬢是個世俗氣老足的女人。老早,淩老板有實力的辰光,阿哥長,阿哥短地靠牢淩老板不肯放手,憑著阿哥的勢力,憑著自家有幾分姿色,廣交朋友。老板,小開,舊軍官,洪幫,青幫,白相人的餘孽統統來者不拒,屋裏開舞會,開派對,弄得腔勢火爆,遠近聞名。


    解放了,哪能還好搞這一套,幾乎要危及淩老板的聲譽了,淩老板是謹慎之人,是個拎得清政策的人,哪能肯讓阿妹一味瞎弄下去,再弄下去,肯定會出事體。想起來吳慶路有一套房子空著,當機立斷把這套房子給了阿妹,從此分開來住了。


    淩小姐嬢嬢被阿哥趕出門的這口氣到現在還沒有消光,加上,現在淩老板的風光也不如從前了,不再厚著麵皮粘牢阿哥了,伊的麵孔已經變得兩樣了。一聽說淩小姐要住到自家屋裏來,腦子裏就多了一根筋,心裏想,阿哥會不會要把房子收回去了?有了警惕,心裏就隨便哪能也不情願讓侄女兒住進屋裏來了。想停當,就講:“哎喲,我的大小姐,住到我屋裏來,是勿是有點廟小菩薩大了。”


    淩小姐哪能聽得起冷言冷語,一聽嬢嬢的閑話,小姐嘴巴撅了起來,拖起皮箱就要走。


    這位嬢嬢倒也不願明鑼明鼓地得罪淩老板的千金小姐,想想不曉得那一天會有派用場的辰光,得罪不得。靈機一動,就拿皮球踢到了倪先生的腳下頭,講:“倪先生倒是有一幢蠻有腔調的木頭房子,假使不嫌鄙,儂去住住,倒是蠻合適的。”轉而對倪先生講:“倪先生,儂阿好去把木頭房子要回來了,也好讓我在大小姐門前頭做做人情。”


    倪先生心裏明白。妻子的閑話純粹是屁話,寧波女人住的木頭房子哪能要得回來?讓伊去要房子,不是誠心要自己好看嘛!


    不過倪先生有苦講不出,上海人講起來,這道難題出得實在“戳克”,倪先生要麵對的人,實在是一個也不好得罪,得罪不起,去要房子肯定,等於把倪先生放到火上頭去烤,去燎……


    這下,倪先生算是碰到了麻煩,足實讓倪先生要頭痛一陣子了……


    4、


    為了淩小姐,倪先生還是到老弄堂裏跑了一趟。


    一進木頭房子,倪先生竟然就像回到老早,幾年過去了,一切都沒變,好像當中沒有斷開過,就像每天出門辦好事體就回來了,進了門就像到了屋裏,當曉得寧波女人還是單身,還一直等牢自家,心忍不住顫動了……


    不經意間的一場男歡女愛,激情燃燒,火燒火燎……舊情重溫,原配夫妻之情油然重生,加上又憶起寧波女人對自家有過的救命之恩,舊情更加難斷難了……


    倪先生想想剛剛平反的辰光,發回一大筆鈔票,當時確實想好了,回到木頭房子裏,跟寧波女人過過不愁吃,不愁穿的太平日子,啥人曉得,倪先生拎著裝滿鈔票的小箱子,興衝衝走進弄堂的辰光,竟然會看到弄堂口牆頭上,貼著寧波女人寫給山東張的信,當場,滿腔的熱情被當頭澆了一盆冷水,幾年的勞動改造,改掉的是恰恰是倪先生的自信心,頓時氣餒了,人像矮了一節,弱弱地走了。


    倪先生人離開老弄堂以後,後悔過,有過幾次偷偷跑回老弄堂裏,站在弄堂口,默默地看看木頭房子,隻看見木頭房子的門始終是關牢的。有一次,看看四周沒有人,還去敲了門,依舊不見動靜。


    調轉是平常,寧波女人總歸天天要坐到門口頭。隨便啥辰光,都能一眼總會看得到寧波女人的。偏偏倪先生來看木頭房子的辰光,寧波女人因為倪先生走了,不知了去向,傷心得要死要活,閉門關窗,差點要尋死……


    沒有看到寧波女人,倪先生失望了……


    現在一切都可以回歸了,倪先生自家卻已經結婚了……


    從寧波女人的木頭房子裏出來以後,一路不免心有滿滿的愧疚,良久的鬱鬱寡歡。回家的路走得說不出的長,說不出的苦澀。


    來到自家屋裏的門口頭,新的煩惱又出來了,又想起來,淩小姐房子的事體還沒有落實,也落實不了,見了淩小姐哪能交代?


    為此,倪先生在門口頭立了叫關辰光,猶豫著哪能進門,哪能講,手裏鑰匙捏著老半天,插不進鎖孔……


    沒有想到,倪先生進到屋裏一看,淩小姐已經走了。


    淩小姐一向孤傲,哪能忍受得了用熱麵孔去貼嬢嬢的冷屁屁股,不等倪先生回來,就要走了,不管嬢嬢軟拖硬拉,還是拖牢皮箱離開了嬢嬢的屋裏。


    淩小姐拖著皮箱,在夜色裏走了一程,也想不出去啥地方。到後頭,叫了部三輪車,到做生活的銀行裏去了,準備在值班裏孵一夜天再講。


    正巧,當天輪到副行長值班,副行長剛剛泡了一杯茶,拿起一本書,還沒有坐停當,伊屋裏太太打電話來了,講兒子生毛病,寒熱發得老老高,燒得人已經抽筋了,要送醫院。副行長接到電話,急得團團轉,正巧看到淩小姐進了值班室,像見了救星一樣。淩小姐也就二話不說,頂替副行長值班。


    一拍兩響,副行長去救兒子。淩小姐就在值班室裏住了下來,各取所需,暫且沒事了。


    倪先生曉得淩小姐走了,頓時一輕鬆。啥人曉得,妻子不讓伊鬆口氣,妻子一眼看到倪先生的一身打扮,嘴巴裏還有一股酒氣,立馬就作天作地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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