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沈東生


    前一腔,從統戰部門轉到街道辦事處一封從台灣寄出來的“尋親信”。要尋一個住在番瓜弄,名叫汪小妹的女人。


    曉得底細的人,一聽到這個消息,馬上就想到了汪家好婆,汪家好婆的名字剛好就叫汪小妹,原先就住在番瓜弄。“尋親信”要尋的女人基本是汪家好婆無疑了。汪家好婆現在又好端端地生活在上海的弄堂裏,沒有離開過上海,要尋的說話,應該一尋就能尋到汪家好婆的。


    如果真是這樣,可謂是了卻了汪家好婆一樁心願的美事。汪家好婆終於可以尋到失散多年的救命恩人了,幾十年的分離,幾十年的相思,幾十年的尋尋覓覓,老了老了,終於化成了重逢,化成了重聚,假使發展得好,還能成全一段美滿的老年婚姻。這是讓人多少百感交集的事體,是多少感人肺腑的感情,弄堂裏的“長命太太”,已經90多歲了,竟然駝著背,撐著拐杖來尋汪家好婆,隻為了講一句閑話:“哎,妹妹啊,比“紹興戲”裏唱的戲文還要感動人啊。”講著講著,還落下眼淚水。


    結果卻有點意外,街道辦事處尋過汪家好婆談了一次閑話,接下來,就沒有了下文。


    因為,事體並不簡單,也不美好。民政部門查過了,在番瓜弄裏的原居民當中,有好幾個叫汪小妹的人,有老太婆,有小姑娘,也有年輕女人。到此為止,事體還並不複雜,隻要挨個一查,馬上就會水落石出。


    想不到,番瓜弄老早改造過了,叫關居民已經散居到了上海的各地。加上老早點,住在滾地龍裏的都是逃荒到上海來的外地人,有蘇北人,有安徽人,有山東人……都是社會底層的窮人,顛沛流離,都沒有留下完整的戶籍檔案,一散到上海各地,如同撒入大海,到啥地方去尋?


    派出所撒網一查,查出上海有幾十個叫汪小妹的女人,篩去年齡不符的,原住址不符的,剩下還有七八個。


    最後一條線索,也算是黃金線索了,信中講到,寄信人曾經給汪小妹留下過一個金戒指作為信物,範圍應該更加小了。不過怪了,事體依舊沒有完結,竟然有好幾個汪小妹都拿出了金戒指的信物,盡管樣式不同,大小不一,但都是金戒指,是真是假,難辨真偽。還偏偏最有可能是主角的汪家好婆卻拿不出金戒指,因為,汪家好婆的金戒指在生毛病的辰光落掉了,至此,事體就有點複雜起來了,變得撲朔迷離了。


    講到金戒指,消息一出,還把李家嬸嬸搞得緊張兮兮了叫關辰光,好一番惶惶不安,是出來承認自己弄丟了“金戒指”呢?還是繼續瞞牢不講?瞞牢不講,有點缺德。假使承認,哪能講得清爽金戒指已經落掉了,又哪能講得清爽“金戒指”是假的,其實是“銅戒子”呢。弄得李家嫂嫂飯也吃不落,覺也困不著了,連汪家好婆的麵也不敢見了。隻要遠遠叫,一看見汪家好婆的人影子,就躲得遠遠的。


    還好,事體暫時歇擱下來了,一圈兜下來,難下定論。看樣子隻有等寫“尋親信”的主人親自到上海來跑一趟,相麵印證,看到人以後才能水落石出。


    不過問題又來了,那個辰光,台灣到上海的路程雖然不遠,然而來一趟卻沒有那麽便當。其中有種種困難,困難重重,宛如蜀道難,難於上青天……看樣子要等一等了。


    這一等,也可能是牛年馬月了。


    汪家好婆隻好空歡喜一場……


    更加想不到的是,汪家好婆魚倒沒有吃到,魚腥氣卻粘了一身。


    當時來講,台灣是非常敏感的地方,一是因為台灣是國民黨反動派盤踞的地方,二是台灣是比較有鈔票的地方。一聽是“台灣的來信”,在弄堂裏傳起來瘋快。立場不同,看法不一,有人嫌鄙,有人羨慕。


    “尋親信”被傳成了“台灣來信”,一講是“台灣來信”就有點微妙。在弄堂引起的轟動效應不亞於在弄堂裏爆炸了一顆原子彈,像原子彈爆炸一樣的議論紛紛,各種各樣的說法都有,真可謂腦洞大開,真可以摧枯拉朽……


    講起汪家好婆的事體,本身的真相並不複雜,隻是一段私人感情,叫關年前頭,如花似玉的年輕辰光的汪家好婆遭遇了日本鬼子的強奸,性命交關的辰光,一個陌生青年挺身而出,救了汪家好婆,還受了傷,幾乎喪命,在汪家好婆屋裏養傷,兩個年輕人在養傷過程中有了愛情,小青年養好傷,要回寧波稟告父母,準備成親,途中失蹤了,可能被抓了壯丁,裹挾到了台灣,現在來尋親了。與政治毫無關聯。


    想不到,到了弄堂裏,一傳閑話,事體麵目全非了,變得說不清,道不明地複雜起來,弄堂裏偏向汪家好婆的人就講:“當年打日本鬼子的英雄要回來尋汪家好婆了。這記,汪家好婆麵孔上有光彩了。”而對汪家好婆有的成見的人,就講:“喔唷,逃到台灣去的國民黨殘兵敗將要來尋汪家好婆了。看來汪家好婆的屁股不太清爽。”一樁事體,兩種講法,天差地別。雖然都是事實,而事實往往是有多麵的,就像硬幣有兩個麵。隻有看清了硬幣的兩個麵才是真實的硬幣。而弄堂裏的人不管這一套,不同的人,隻想看自己歡喜的一麵,隻想講自家想講的一麵,結果就爭了起來,還鬥了起來。


    本來爭爭吵吵,甚至打打鬥鬥也沒啥,爭爭吵吵,打打鬥鬥是弄堂裏經常有的事體,是家常便飯,不稀奇。哪怕打一架,一夜天困過,也就過去了。


    不過,這趟是大是大非,是有關政治立場的事體,在講究階級鬥爭的年代,就非同一般了。兩種講法,一爭一吵,就成了政治站隊,成了立場問題,誰也不買賬,一時弄堂裏刮起了風,湧起了雲,風起雲湧了……


    這樣一弄,汪家好婆被莫名其妙地在政治上弄成了人不人,鬼不鬼的樣子,裏外不是人,講不清爽了……


    黃伯伯和肖光棍因此還差點打了起來……


    這一天是禮拜天,肖光棍跟黃伯伯還有幾個鄰居搬了一張台子,坐在弄堂口打“大怪路子“,不曉得哪能又講到了汪家好婆“尋親信”的事體,肖光棍鼻頭裏哼了一聲,講:“啥個尋親,汪老太婆大概是特務,台灣派人來聯絡汪老婆了。”聽得出肖光棍對汪家好婆成見還蠻深,因為伊在汪家好婆門前頭吃過好幾次苦頭,連門牙也敲掉過,配兩隻門牙要好幾百塊鈔票,實在不舍得,辰光過去蠻長,講閑話還漏風,怨氣當然還散不去,講閑話有點不動腦筋,沒有清頭。


    黃伯伯用手指頭敲敲台子,講:“出牌,出牌,不要瞎三話四。”


    照老底子,肖光棍看到黃伯伯,長得長依馬,大依馬,凡有啥事體,不敢跟黃伯伯正麵衝突,常常避避開算數,更不會惹犯黃伯伯。現在欺負黃伯伯生過癌,毛病剛剛好,人還虛弱,就擺出一副不買黃伯伯賬的賬腔調,講:“汪老太婆特務也敢做了,還不許人家講句把啦。”


    黃伯伯聽不過去了,喊牢肖光棍,講:“肖光棍,儂把嘴巴管管牢,年紀輕輕講閑話要積點德。”


    旁邊兩個牌友息事寧人,講:“打牌,打牌,黃伯伯,儂是阿拉的大阿哥,就少講兩句算了。”本意也就是勸黃伯伯毛病剛好,不要勞神。


    肖光棍卻覺得有人幫腔,占了上風頭,人來瘋了,鼻頭裏又哼了一聲:講:“黃伯伯,儂以為救過汪老太婆就是積德?儂曉得伐,儂救了一個特務,上天懲罰儂,讓儂生癌了。儂還自以為積了德!想得出的。”肖光棍眼睛看也不看黃伯伯一眼,篤悠悠地講著。


    肖光棍講閑話沒清頭,講豁邊了,戳到了黃伯伯的心頭上了,黃伯伯氣得手裏的一副牌狠狠地摜到台子上,“砰“地一下立了起來,手指頭指老肖光棍:“儂今早吃汙了,講閑話臭氣熏天啊!”


    想不到今早肖光棍像吃了豹子膽了,一點不買帳,一麵故作低頭理牌,一麵陰篤篤地講:“看儂一副生病生得要死快的腔調,還想打人啦,儂倒動動看!”


    索性大吼大叫地吵一場,黃伯伯也能夠接受得,黃伯伯最恨的是白相陰的,看到肖光棍一副陰勢腔,火就直竄腦門了,一把掀翻小台子,要撲向肖光棍。


    黃伯伯畢竟大病初愈,人還虛脫,猛地一用力,頭腦裏血液跟不上,剛剛邁步,人恍惚了一下,眼門前一黑,倒了下去。


    牌友七手八腳衝上來扶黃伯伯……


    肖光棍一看眼門前的腔勢,曉得惹出事體了,慌了,麵孔漲得通通紅。也湊到黃伯伯門前頭,蹲下來幫忙……


    看鬧猛的人已經釓滿了弄堂口。


    坐在不遠處的木頭房子門口,納著鞋底的寧波女人,看得清清爽爽,也聽得清清爽爽,寧波女人也聽說了有關台灣來“尋親”的消息,心裏總憋著一股勁,心裏總想釋放出來,卻不曉得哪能釋放出來,現在,一聽肖光棍的閑話,正合心意,像幫伊出了一口長長的悶氣,長長出舒了一口惡氣,心裏痛快多了。儂想想看,寧波女人和汪家好婆一有交惡,總歸是寧波女人吃癟,倒黴,原因就是因為嚴先生,因為嚴先生屁股不清爽,現在嚴先生變成救國救民的英雄了,翻身了。而汪家好婆屁股不清爽了,一前一後翻了個身,有點得意,喃喃地說:“這隻汪老太婆也有今早,屁股也不清爽,看伊今後哪能做人。”寧波女人立刻長長舒了口氣,心裏有了像報複了一下的快感。


    寧波女人正在舒坦的辰光,卻看到黃伯伯猛地立起來,接著就倒下去了,一想:不好,出事體了,一刹那功夫,已經飛快地衝了過去……


    調轉是前一腔,寧波女人處處受堵,心灰意冷的辰光,肯定懶得管閑事,也不會衝上去釓鬧猛。這兩天嚴先生平反了,而且是有功之臣,眼看就要榮光回歸了,尤其冤家——汪家好婆屁股不清爽了,寧波女人心情變好了,又恢複了老脾氣,歡喜管閑事了。


    寧波女人衝了過來,撥開看鬧猛的人群,蹲到黃伯伯門前頭,朝兩個牌友和肖光棍講:“不要瞎搬動,當心出毛病。“寧波女人有點醫療常識,假使腦溢血不好瞎搬動。


    兩個牌友和肖光棍一聽,嚇得不敢亂動了。


    寧波女人輕輕抬起黃伯伯的頭,讓黃伯伯的靠在了自家的懷裏,輕輕揉著黃伯伯的太陽穴。


    黃伯伯也不是舊病複發,也不是腦溢血,隻是起得過猛,眼睛發黑,倒到了地上,在地上困了一歇,靜下心來,慢慢就複原了體力,睜開了眼睛。


    寧波女人一看沒有事了,白相人嫂嫂的腔調又出來了,充起了老大,數落起來,對肖光棍講:“黃伯伯身體剛剛痊愈,伊還大儂兩歲,哪能好閑話瞎講,刺激到伊,儂負責得起責任伐?“又對黃伯伯講:“黃伯伯儂也多管閑事,汪老太婆屁股不清爽,是不是做過特務,伊自家總歸曉得的,還不許人家講兩句閑話啦,老虎屁股摸不得啦。聽聽有好處的。”寧波女人一副大阿姐的腔調,兩頭擺擺平。


    大家也任其數落,並沒當一回事體。


    等到李家嬸嬸聽到消息奔到弄堂口,黃伯伯已經爬起來,朝屋裏走了。李家嬸嬸急奔幾步,上前扶牢黃伯伯,也嘀咕幾句:“毛病剛剛好,打啥斷命的牌,有辰光,困困覺不好?”


    黃伯伯曉得理虧,也不響啥,跟牢李家嬸嬸回去了。


    事體到此為止,本來也就結束了。偏偏這一天汪家好婆不在家,汪家好婆一回來,就有人傳閑話了,傳的閑話是斬了頭去了尾,隻講寧波女人在弄堂口講:“汪老太婆屁股不清爽。做特務。”這種斬頭去尾的閑話,把寧波女人講的閑話的本意思全部顛覆了。


    汪家好婆一聽火馬上大起來了。其實關於“尋親信”的各種各樣閑話蠻多。汪家好婆心態蠻好,其他隨便啥人講過啥,汪家好婆都是聽過算過,統統當伊放屁。就是聽不得寧波女人講點啥不中聽的閑話,因為兩人心裏有疙瘩,有怨氣。現在,寧波女人居然當眾講自家“屁股不清爽,做特務”。再連想到前一腔,寧波女人到自家門前頭擺龍門陣,氣勢洶洶,騎到了自家頭上來,要拿汪家好婆一口吞下去的腔調。頓時新仇舊恨統統湧上心頭。


    有人還添了一句:“寧波女人屋裏的嚴先生要回來,稀奇煞了。雞屁股上插長毛,想充當鳳凰了……”


    汪家好婆也聽到過,嚴先生平反了,要回來了,寧波女人又圓滿了,汪家好婆本來就對寧波女人重新光亮起來,心有不甘了。如今伊趁勢還要騎到自家頭來拉屎。在汪家好婆受傷的心上頭撒了一把鹽,汪家好婆痛心竭肺起來。


    這一夜天,汪家好婆越想越氣,越想越困不著了,腦子裏翻江倒海折騰了一夜天,一夜天都在想,也要讓寧波女人當眾出出醜,就算嚴先生回來了,也要讓寧波女人在嚴先生麵前抬不起頭,從此讓?寧波女人?在嚴先生麵前不好做人。


    汪家好婆足足想了一夜天……


    第二天早上,弄堂口就出現了一個奇怪的失物招領,失物招領幾個字是用紅?粉筆寫的,下麵貼著一封信,就是小三子丟失的那封信,寧波女人在信中寫著:決定打破舊觀念,離開上海,到山東去找煎餅老頭結婚,決定做山東人,雲雲……


    看熱鬧的都是弄堂裏的人,圍得裏三層外三層,又是一片眾說紛紜。


    正當弄堂裏的人看著?熱鬧?的時候,人堆後麵來了個陌生人,隻見陌生人穿著一套幹部服,戴頂幹部帽,帽簷壓得很低,手裏提著個小提?箱子,伸長脖子,透過人頭縫隙認真地看著牆上貼著的信。看完信,低頭沉默片刻,輕輕撥開人群,擠到了牆邊,放下小提箱,拔出別在上衣口袋裏的鋼筆,在信的空白處,工工整整地寫上兩個大字:祝福。


    圍觀的人一下子都靜了下來,都用各種各樣的眼神看牢陌生人。


    陌生人一點不為所動,認真寫完字,拎?起?小提箱轉身要走了。


    圍觀的人自動地讓開了一個通道,陌生人順著?通道?走著?,圍觀的人不由自主地轉身目送著陌生人走遠去,走遠去,消失了……


    突然人群裏一年長的老伯叫了起來:“是嚴先生。”


    人群立刻騷動起來,有人?講?:\"快攔住他。\"


    又?有人講:“快去叫寧波女人。”


    寧波女人來了,但嚴先生已經走了,已經不知了去向。寧波女人看著遠方,眼內滿含起了淚水,不言不語……


    這時小三子衝進人群,一把撕下貼在牆上的信,跑到寧波女人麵前哭著說:\"阿姨,我錯了,我撒謊了,信是被我落掉了……\"寧波女人把小三子拉進了懷裏,講?:\"莫講了,莫講了。不是你的錯,是寧波阿姨前世作孽太多……\"寧波女人眼內含著的淚水滾落了下來,像一串串斷線的珍珠……


    這個辰光,張老師悄悄回到了屋裏,關上門,悶悶地坐著,心裏無限後悔,後悔不該寫紙條,讓小三子送過去勸寧波女人和山東張複合,本想成全一件美事,結果反而害了寧波女人。張老師長長歎了口氣。


    看來,閑事真不好多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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