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沈東生


    寧波女人終於過起了一段安穩而充實的生活,


    每天早上,天邊剛剛露出青色,寧波女人的房間裏還是一片朦朧,弄堂裏廂還是沉浸在夢色之中,寧波女人就拉亮了電燈,拿出電子噴槍,“啪嗒”一聲點著了爐子,電子噴槍是煎餅攤剛剛搬到木頭房子裏的辰光,是張老師送的禮物。真的好用,隻有一歇歇功夫,爐膛裏的煤球就燒得彤彤紅,小鼓風機“呼呼”地唱著,藍茵茵的火就竄出來,伴著橙色的電燈光,透出木頭房子的門麵,把弄堂裏的黎明叫醒了。山東張一勺麵團倒到爐子上頭的鐵板上,“噝啦”一聲響,在早上的弄堂裏傳得老遠,買煎餅的人就陸續來了。這個辰光,寧波女人就會滿心歡喜,忍不住哼起幾句“寧波灘簧”……


    就在寧波女人沉浸在日子過得安逸溫馨的辰光。正當寧波女人還有點小雄心勃勃,要把煎餅攤做成煎餅店的辰光。


    汪家好婆實在心有不甘了。汪家好婆就是儂給伊一份禮,伊就會還儂二份情,儂對伊手下不留情,伊手條子就會辣手辣腳的那種人,這趟衝突,汪家好婆本曉得理虧,假使寧波女人起初私底下好言好語向汪家好婆討個說法,看在前一腔,為艾米麗的事體把寧波女人搞得一敗塗地,差點自殺,內心還有一份愧疚的份上,說不定汪家好婆也就會賠禮道歉,一場風暴興許就此煙消雲散了。


    寧波女人偏偏到汪家好婆門口頭擺龍門陣,陣勢一擺開,事體就弄僵了。看上去汪家好婆吃了癟,做了縮頭烏龜。其實,汪家好婆哪能甘心被人當眾謾罵?哪能甘心在大庭廣眾麵前,讓人家踏到腳下頭,被人羞辱?對汪家好婆講起來,這是一生一世也不曾碰到過的事體。不用腦子想,就是用屁股想想,也猜得到,報複是早晚的事體。這是汪家好婆的脾氣生死了的。


    叫人想不到的是,汪家好婆這次既沒有罵人,也沒有動粗。更沒有動手動腳,打上門去……


    聽說,汪家好婆到裏弄裏去反映了情況。又聽說,汪家好婆到工商管理所去告了狀,還聽說,到街道民政部門去跑了一趟……


    一圈跑下來,風來了,雨也來了,風雨交加,匯成了暴風雨,摧枯拉朽……


    先是工商管理所的人進了寧波女人的屋裏,接著民政局的人進了寧波女人的屋裏。再後來,外調人員也進了寧波女人屋裏。


    一個比一個壞的消息傳了出來。


    先是工商管理所說:煎餅攤頭無證經營,要立即停業。


    後來民政部門說:寧波女人窩藏盲流,要嚴肅處理。


    再接下去,山東方麵也來消息了,說:山東張逃避改造,必須遣返。


    該來的事體都來了,一樣也不缺。


    於是煎餅攤停業了,山東張被遣送回了山東。寧波女人又犯錯誤了,而且犯了一個不大不小的錯誤。


    汪家好婆不費一口饞唾水,不動一根手指頭,兵不血刃,寧波女人就倒下了。


    寧波女人閉門關窗,呼天搶地的哭聲還傳出了木頭房子,幾乎傳遍了整個弄堂,讓人揪心。


    也難怪,寧波女人畢竟經曆了一場失敗的戀愛。中年人的失戀比年輕人的失戀還要難熬,因為中年人的愛更難尋找。更加要緊的是寧波女人也失去了一次改變命運的機會,是一場人生轉折的失敗……


    汪家好婆看起來又勝利了,倒是沒有因此而得意洋洋,每天頭發梳得服服帖帖,衣裳穿得清清爽爽,拎一隻老大的包包,天天出門,到啥地方去?去做啥?沒有人曉得,伊不曾對任何人講起過,也不會對任何人講起的。


    張老師在屋裏也聽到寧波女人的嚎哭聲,隻是歎了一口氣,假使是碰到其他別的事體,張老師肯定會出頭講兩句公道閑話,這趟,是政策問題,張老師不好響啥。張老師是個有過經曆的人,也吃過人生的釓頭,曉得個中滋味,於是輕輕關上屋裏的門,耳不聞,心不煩。


    等到寧波女人的哭嚎聲停息了,弄堂裏的人都鬆了口氣的辰光,張老師反倒緊張起來了。跑到弄堂裏,叫來正在白相的小三子,牽著小三子回到屋裏,關上門,講:“儂幫阿叔到木頭房子靠牆頭的窗門口去看看,好伐?”


    小三子問:“做啥?”


    張老師從台子上拿起一張寫有字的紙頭交給小三子:“儂把這張紙條從窗口交給寧波女人,可以伐?”


    小三子問:“為啥”


    張老師從餅幹聽裏摸出一把太妃糖朝小三子揚了揚,講:“不為啥,就問儂肯不肯。”


    小三子笑了,張老師關照:“千萬不要讓別人看見,也不要讓別人曉得。好伐。做好了還有水果糖吃。”


    紙條上頭寫點啥,小三子不想看,也看不懂。小三子隻曉得有太妃糖吃,實在開心煞了。太妃糖在當時辰光是高級食品,買一粒就要五角洋鈿,不是隨便啥人都吃得起的,五角洋鈿對李家來講,是一個禮拜的小菜銅鈿,小三子做夢也沒有想到,竟然有一把太妃糖好吃,滿口答應去爬寧波女人的窗台。


    小三子照著張老師的指點,悄悄地繞到靠牆一邊的僻靜窗口,一看窗台比起其他窗台有點高,爬窗口對小三子來講,隻是雕蟲小技。故技重演,腿一蹬,人躍起,雙手趴上窗沿,一撐上了窗台,貼著窗玻璃朝房間裏廂看,房間裏廂實在太暗,把鼻子壓得扁扁的,還是看不清,敲敲玻璃。也沒有聲音。哪能辦?


    小三子還是機靈的,沒有把紙條帶回來,而是把紙條從窗門縫隙裏塞進了房間。又在窗玻璃上敲了幾記,跳下窗台,直奔張老師屋裏,小三子記牢了,還有水果糖在等牢他…………


    張老師聽了小三子的匯報,歎了口氣,嘴巴裏卻講:“蠻好,儂每天去窗口看看,又啥事體告訴我。”說著,又拿出一包華夫餅幹,遞給了小三子。


    小三子調皮管調皮,絕對不是黑心的小囡,有了好吃的太妃糖,弟弟,阿哥統統分一份,還不忘剝一粒塞到阿爸——黃伯伯的嘴巴裏。


    黃伯伯眼睛尖,一眼看出來是太妃糖,警惕起來,問:“啥地方來的?”


    小三子一副大義凜然的腔調,講:“張老師關照的,不好告訴儂。”


    黃伯伯氣得要舉手就要請小三子吃毛栗子。


    小三子一溜煙跑了。


    近一腔,小三子有事沒事就向張老師匯報,於是,小三子近一腔的收益頗豐。


    小三子又來到木頭房子前頭。剛剛爬上窗台,還沒有來得及朝窗口裏看,窗門開了,是寧波女人,伸出頭來。


    寧波女人雖然臉色有點蒼白,麵孔?也瘦了一圈,眼皮還有點浮腫。口氣還是老樣子的凶,朝小三子講:“去去去,又啥好看的!”


    小三子飛快跳下窗台,飛奔而去,向張老師匯報。


    張老師講:“好,不要再去爬窗台了。


    於是,小三子拿到了最後一次糖果。難免有點失落,心裏責怪寧波女人為啥要開窗門,最好一直關下去……


    弄堂口又恢複了以往的平靜安逸。


    寧波女人又重新坐到了門口的竹椅子上,重操舊業,又開始納起了鞋底……


    周邊伸長頭頸探頭張望的左鄰右舍也鬆了口氣,把頭縮了回去。


    似乎一切又回到從前的模樣了。


    不過細心的人,還是看出了些許的不一樣來,比如,寧波女人納鞋底不像過去那樣專注了,時常會走神。眼睛愣愣地看著弄堂口,好看叫關辰光,小囡們從伊眼皮底下溜出弄堂去白相了,伊也沒發現。愣神時,手裏納著的鞋底也會落到地上,拾起鞋底,卻笑了。


    人們都說:\"看來,寧波女人肯定是受了刺激,腦子有點問題了。\"


    不過,這也隻好隨伊去了,隻要沒有大的意外就好。


    然而,大的意外還是來了。


    這一天,寧波女人正要出門去郵電局寄封信,居委會幹部到寧波女人屋裏來了,攔住了寧波女人,通知寧波女人必須馬上到街道辦事處去一趟。


    去做啥?


    居委會幹部講:“不曉得,是街道辦事處直接通知的。”


    寧波女人心裏七上八下起來。在門口頭,呆篤篤地立了叫關辰光,不曉得哪能辦了。


    一眼看到了小三子,小三子被寧波女人叫牢了:\"幫我到郵局走一趟。\"


    “做啥?\"小三子一付老大不情願的樣子。因為那個年代,郵局少,要走好幾條橫馬路才有一個郵局,想讓小三子隨便走一趟,沒有那麽便當。


    寧波女人也並不是要偷這個懶,誠心要差小三子做事體。而是居委會的幹部的通知,讓寧波女人心神不寧,腦子裏一陣陣七想八想,想得腳底發軟,沒有了心思去郵電局,伊必須趕到街道辦公室去,必須弄清爽等牢伊的是啥命運。


    寧波女人隻好抓差了,講?:\"小三子,幫我寄封信,鈔票招頭算儂的跑路鈿。\"寧波女人遞過一封信,外加一毛錢,還有從房間裏拿出一根香蕉。


    近一腔,小三子交好運了,常常無緣無故地有好東西吃,看見黃橙橙的香蕉,還有兩分錢進賬,小三子動心了,講?:\"好,一句閑話,我去。\"小三子接過信和鈔票還有香蕉,屁顛屁顛地去了。


    剛走出幾步,香蕉的清香讓小三子再也熬不住了,三下五除二,扒去香蕉皮,一小口一小口呡起了香蕉。粘粘甜甜的味道真解饞。在物質匱乏的年代,香蕉也是稀罕物。小三子一路走,一路炫耀:\"看,香蕉\"


    “哪來的?\"小囡?們?羨慕?地?問?。


    我小三子講?:\"保密\",一路走,一路的驕傲,見到的小赤佬們投來的都是眼仰?的目光。感覺比吃香蕉還要有滋味……


    走到弄堂口,有小囡在踢皮球 ,小三子腳頭癢了,想參加,小囡們看到小三子手裏的香蕉,流起了饞唾水,要小三子把香蕉給他們每人咬一口,才能參加。小三子腳頭?實在?癢?得熬不牢,實在想踢球,隻好忍痛把香蕉送到了他們嘴巴裏。


    小囡們的心真狠,每人都一大口一大口地咬走了香蕉,等到小三子被允許踢球時,一根香蕉除了皮,已經所剩無幾了。


    等踢完球,滿頭大汗的小三子才想起了寄信地事體,趕緊連奔帶跑地去了郵局。一進郵局,上了櫃台,小三子的頭\"轟\"的一下子大了,信和鈔票都不見了,摸遍了衣裳袋袋,也沒有。腦子裏頓時一片空白,愣愣地站了好一會,才猛地轉身,拔腿朝回就跑,一路尋找過去,一直尋回到寧波女人的家門口,根本沒有信和鈔票的影蹤。


    心思一亂,寧波女人變得丟三落四的,一歇歇忘記了拿鑰匙,一歇歇忘記帶包包……反反複複進門出門……也不曉得搞去了多少辰光,才正要鎖門,去街道辦公室了,卻看見了小三子,就隨口問:\"信寄走啦?\"


    小三子一呆,情急之中,順口撒了個謊:\"嗯,寄走了。\"


    “過來。\"寧波女人?講?。


    小三子嚇了一大跳,怯怯地朝寧波女人走去,。


    \"你等著。”寧波女人開鎖,推門,返身回屋去了。


    小三子立了門口頭,心裏七上八下地翻騰著?,準備挨揍了。


    寧波女人出來了?,遞給了小三子兩根香蕉,講?:\"省點吃,給儂阿哥阿弟留一點。\"


    小三子重重地舒了口氣,懸著的心放下了,卻再也不敢抬頭看寧波女人一眼,接在手裏的香蕉也缺乏了感染力,小三子連再吱一聲都不敢,拔腿就走了,生怕呆久了會露餡。


    小三子掉落的信,偏偏被汪家好婆撿到了。汪家好婆雖然和寧波女人有過節,可撿到信也不是不願意?還給寧波女人,而是沒法還,因為信封上寫信人的地址是\"內詳\"。內詳就意味著,不拆信就不知道寄信人的地址,就不曉得信是啥人寫的。於是隻好暫且把信帶回家了。信帶回家後,汪家好婆也不是故意要把信拆了,實在是因為,汪家好婆把信隨手放在桌上,家裏養著的一隻調皮貓,平時就喜歡跳上蹦下的。這天又從地上\"嗖\"的一下跳到了桌上,把信蹬落了下來,還偏偏落進了一盆水裏。等汪家好婆發現後,趕緊撈起來,信封已經泡爛,隻好退去信封,救出信紙,順便看了一眼信,沒想到信是寧波女人寫的,秘密也就?顯露出來了,偷看了信,又知道了秘密,汪家好婆的心頓時\"乒乒\"亂跳起來…… 汪家好婆平常裏,嘴巴凶得不得了,膽子還是小的,怕被套上偷拆看?別人私?信的罪名,就悄悄地把信留下了。


    寧波女人到了街道辦公室,在工作人員指引下,來到一間小會議室,一走進街道小會議室,一眼看到有兩個軍人,心想:“不好!”嚇得急忙後退,連退好幾步,退回到走廊裏,背脊一下子撞到走廊的牆壁上,一屁股坐到了地上,像隻驚弓之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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