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身為裴氏後人,且已經到了這裏,竟還不知靈寶閣?”裴忠滿臉疑惑。


    “您口中的我爹爹是裴章武吧,他們夫妻都不在世了……”


    “什麽!”裴忠大驚,一股凜冽肅殺的氣勢猛地從他的身體裏翻滾著湧出,周圍的人不由自主地縮起了身子。


    “這是什麽時候的事?誰幹的?”


    “據說是半年前遼國公主下的手”,裴解慘然一笑,繼續道:“我也在那時落水失憶,如今都不確定自己是不是姓裴。”


    “說什麽胡話,你自然是裴家人!”裴忠喝止了裴解,卻一時之間也不知再說什麽。


    良久的沉默後,裴忠再次開口,聲音卻蒼老了很多:


    “你知道為什麽其他更古老的家族都衰敗了,我們裴氏卻可以這麽多年屹立不倒嗎?


    因為裴家不像其他家族那樣以血脈為綱。


    裴家在很早以前就發現,族人的天資稟賦與血脈關係不大,因此族中對嫡庶的分別並不明顯。


    族中子弟的資源分配隻以強弱區分,並不會因血脈而不同。


    庸者同待,強者優待,優者厚待。當然其中條律繁雜非我所能盡數。


    總之,因為族中沒有種血的差別對待,族中子弟不論嫡庶,自出生之後都兢兢業業奮發向上,各個都努力以功勞換取榮譽和地位。”


    裴忠餘光瞥見摩拳擦掌激奮不已的史延明、李根,甚至三子,了然一笑,帶著三分傲然七分歎息道:


    “可是對於一個比很多王朝都長久的大家族來說,能真正被稱為功勞的能有什麽啊?


    所以,你爹爹常說,‘裴氏家族’這四個字,就像一個不知饜足的巨獸一般,在毫不停歇又冷漠無情地收割著那些年輕又鮮活的生命。


    幸運的是,你爹爹身為大家族的旁支後人卻生在了裴家,在天賦展露之前並沒有受到苛待;


    更加幸運的是,你爹爹的天賦又是在軍械設計上,這對於即使是裴氏這樣的家族來說也是趨之若鶩的天賦。


    可也正是因此,你爹爹的也背負了太多的不自由。”


    “比如在和阿姆的婚事上?”裴解忍不住插嘴。


    裴忠點點頭:“沒錯,確切地說,是在你爹爹的婚事上。


    不僅是你阿姆,隻要不是族老們選定的那個人,不論是誰,族中都容不下她。


    所以,你一定要記住:你爹爹不是為你阿姆,更不是為你而叛族,他隻是為他自己!


    所以,不論什麽時候,不論麵對裴家的哪一個人,你都不欠他們分毫。反而是他們虧欠你:


    因為他們,你沒有一個安定祥和的成長環境,小小年紀就要隨著父母顛沛流離;


    因為他們,你要承受比同齡人更多的壓力和傷痛;


    因為他們,你半年前就失去了父母,九死一生。”


    這番話裴忠說得慷慨不已,裴解卻聽得尷尬非常:因為在她現在的這群朋友中,她的身世已經是相對最幸福的了。


    裴忠似乎看出了裴解心中所想,緊接著道:“我知道你們也都是窮苦出身,可能會對於這樣程度的窮苦不屑一顧,甚至羨慕姐兒的處境。


    可是雖然都是沒有米的人,你們可能隻要填飽自己的肚子就好。


    可我們姐兒,她麵前是有一堆米,可是如果她受了這堆米,卻如果沒有做出一桌萬國來朝的國宴,就會有無數的人指責她。


    甚至,隻要不是每一個人都讚不絕口,就是她的過失。”


    說到動情處,裴忠不禁拉起裴解的手慟哭。


    裴解感受著眾人同情的目光,哭也不是笑也不是,拒也不是受也不是。


    隻能用嘴型勸其他幾人:“十年沒見人了,各位理解一下,拜托拜托。”


    好在裴忠哭的並不久,很快他就抬起頭抹抹淚水說:


    “當然,你也可以像你父親那樣走出第三條路來:既不放棄眼前的米,也不按照他們的要求做飯。”


    裴解的眼中閃過一絲一閃而逝的凜然,麵上堆起笑容,覷著眼睛偷瞄著裴忠的神情道:


    “裴緣山那不是已經放棄眼前的米了嘛,否則按照你剛才的說法,他豈能活到半年前?”


    “哈哈哈,好,很好!即便是失憶了,這份機敏和審慎還是在的。


    不過,你爹爹之所以能活到半年前,就是因為他沒有放棄當時放在他眼前的米。


    隻不過此事我並不知詳情, 隻有裴氏族老以上才知道。


    而我也是剛剛忽然明白過來的。”


    對於剛才對裴忠的戒備,裴解不否認,隻是對蹙著眉頭想要追問當年的隱情。


    裴忠卻擺擺手打斷了她:“此事莫要問我。”


    說完,還仿佛怕裴解追問一般,迅速地說起靈寶閣的事情。


    幾個年輕人對視一眼,心領神會地一笑。


    裴忠也管他們,自顧自地講:


    “說起來靈寶閣,你要記住一句詩:解佩酬相知。


    你身為閣主,有一個‘解’字……”


    “靈寶閣剛剛建立的時候,我還小吧?”裴解急急打斷。


    “就算是在母腹中,也不影響你有這個身份。


    下一級的大掌櫃當都有個‘佩’字,十年前的時候大掌櫃有兩位,一位是掌管弓弩製造的佩瀾,還有一位掌管四海寰宇的寶物流通的佩瑾;


    下一級的路府的二掌櫃們都有一個‘酬’字


    再下一級的州的掌櫃們都有一個‘相’字


    最後一級的管理者,也就是縣級門店的掌事們,都有一個‘知’字。”


    “如此說來,馬致遠當叫馬知遠的呀?”代素娥問。


    “馬致遠是誰?”


    “建昌縣靈寶閣的跑腿。”


    “跑腿不在此列,隻有掌事以上的級別才以此排列。”


    此話一出,一眾年輕人明顯地感受到與同一空間之中的裴氏二人之間的割裂感。


    後來他們才知道這份割裂叫“階層差別”。


    裴忠恍若未覺,繼續說:“世人隻知靈寶閣以天下奇珍異寶稱雄,卻未曾想過,你若沒有相當價值的物品,他憑什麽交出自己的寶貝?


    也未曾想過,你若是手無縛雞之力之人,如何能護住手中的寶貝?


    靈寶閣的立命關鍵並不在於寶,而在於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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