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憎惡那條魚?”裴解雖然第一次聽到這種說法,但是冥冥中卻知道:對方說得是對的。


    “對,更確切地說,你憎惡自己,憎惡那個力爭上遊的自己,可是你又抑製不住力爭上遊的本能。


    你所有的糾結與痛苦都在於此。


    所以,你必須弄清楚你為什麽如此憎惡自己,這是你人生路上繞不開的一座山。”


    裴解感覺對方的這句話像一個開關。


    此話一出,腦海中有千絲萬縷的念頭湧現出來,它們相互糾纏廝打,似乎每一個念頭都聲嘶力竭地想被自己聽見、看見,可是自己隻聽到了一片嚶嚶嗡嗡聲,看到了無盡的迷蒙。


    裴解頭痛不已:“在您看來,我為何如此憎惡自己?”


    老者目光灼然卻複雜地看了裴解一會兒,別有深意地開口問她:“你確定你做好麵對的心理準備了?”


    裴解點點頭。


    老者垂下眼簾默了一會兒,然後以最慈愛的目光擁抱著裴解,語速極慢地說:


    “因為你太過自大,太自以為是,你覺得自己很重要,不僅對周圍的人重要,對四海寰宇的每一個人都很重要。


    所以,你覺得自己必須是好的,是符合眾人期待的。


    即便你明知道掉下深淵也不會真的怎樣,可是你就是接受不了那個掉下深淵的自己。


    你總覺得當下的自己不夠好,總希望自己做到最好,在每一次的言行舉止中,你都在期待著一鳴驚人,一舉天下知。


    可是,孩子啊,你這不是勇敢自新,這隻是一份徹頭徹尾的傲慢。


    你傲慢地認為自己比別人優秀,比別人聰敏,認為自己總能發現四海寰宇中的千百萬人都無法發現的世界隱秘。


    可是你心裏又明白:聰明和優秀其實是一份詛咒!


    你一直都知道:我們都是世界的過客,每個人,無論他是誰,從生到死從來都未曾真正擁有過任何東西。


    所以,你又十分痛恨那個緊緊握著這份詛咒的貪婪的自己。


    放下吧,孩子。放下你的傲慢,放下你的虛榮,放下你的偽善……


    你隻是個普通人,要不斷學習,不斷努力,要一步一步鮮血淋漓地才能有所寸進。


    彎下你僵直倔強地脊背,把那些繁瑣、麻煩、一地雞毛……都扛在肩上,因為它們才是生活的實質,因為隻有這樣你才是真正地融入了生活,而非輕淺地浮在生活的水麵上。


    去活著!


    去認清並接受自己就是個普通之後,拚盡全力不顧一切地活著。


    你不需要顧慮其他任何人,你隻需要顧慮你自己,顧慮那個一無所有的你自己:力爭上遊是你唯一的路!


    不要把自己認同為好的、聖的、潔的。


    找出那個愚蠢的、醜陋的、猥瑣的、崩壞的、髒汙的、殘忍的、嗜血的自己,認認真真地穿上。


    然後盡情地活在欲望中,活在糾纏中,活在泥淖中,活在熱辣滾燙地人性中去吧。”


    “嗨,你這老不羞,一大把年紀了不想著行善積德,卻教唆年輕人甘心下流,我看你是該挨揍了。”


    沒等董小英動作,客棧老板倒是先一步抓住了老者的衣襟。


    可是讓人意外的,老者沒有絲毫的掙紮和抵抗,耷拉著手臂,低垂著腦袋,任由店老板擺布。


    店老板見老者沒有任何對抗,怒氣漸緩,輕輕晃了晃老人,還是沒有動靜。


    他臉上漸漸爬上疑雲,用手指試了試老者的鼻息,雙眼猛然大睜,大叫一聲“不好”,一邊將老者安坐會座位上,一邊吩咐人叫醫生。


    室魯從頭到尾目睹了整個過程,此時回過神來,慌忙攔住:“不必了,他是了卻了心願,自己走了。”


    見眾人不解地望著他,歎口氣,慢吞吞開口解釋說:


    “這位老者是多年前突然來到軍中的,就那樣一覺醒來,突然就出現了。我記得我見到他的時候,他就已經和一眾兵士打成一片了。


    開始我們也防著他,可是觀察了一段時間,發現他除了喜歡說些讓人聽不懂的瘋話之外,並沒有其他情況,尤其是他醫術好,其他軍醫解決不了的問題,他都不再話下,所以兵士們都很喜歡他,於是他就留了下來。


    隻是這段時間他的說瘋話的毛病越來越嚴重了,我……”


    “所以你就特意找了他來給我們添堵?”董小英最先反應過來。


    “話也不能這麽說,他的醫術也確實是所有人中最好的。而且如今看來,不是人家瘋了,而是我們不懂老神仙的境界。”室魯趕緊解釋。


    董小英哼了一聲沒說話,室魯繼續說:“沒想到裴娘子雖然年幼,卻如此聰慧,竟然能和老神仙聊得有來有往。想來他是見有人懂他了,心滿意足自去了。”


    “哼,屁的神仙。你見過哪個神仙不是勸人向善的?”掌櫃兀自憤憤。


    “那是你沒境界,理解不了。他如果不是老神仙,怎麽會如此這般還說著話就無病無痛的就走了?就衝這一點,即便不是神仙也是造化深厚之人。”


    “你們兩個旁觀者爭來爭去有什麽用?關鍵還是要看當事人是不是接受他的觀點。”董小英一邊說話一邊偷偷仔細觀察著裴解的反應。


    裴解不置可否地笑了笑,一副少年老成的深沉模樣。


    掌櫃哼了一聲,沒再說話。


    室魯看看裴解,又看看老者說:“我看裴娘子如今無礙了,我就先帶他回去了。”


    裴解本想說,由自己來收殮老者的屍身,可是轉念想到剛才和老者的對話,便將這話咽了下去。


    室魯輕手輕腳地將老者的屍身抱起,要往外走,韓製心卻忽然大叫一聲:“等一下!拔野古明白裴解阿姊下山並不是順他的意來和他成親,而是來和他把話說清楚的吧?”


    室魯目光晦暗不明地盯了韓製心許久,才咬牙切齒地說:“自然。”


    目送室魯離開了客棧,幾人將目光一致轉向客棧老板。


    老板摸了摸鼻子,默默地拿了另外幾間房的鑰匙遞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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