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待如何?


    這短短四個字像一柄鋒銳的匕首,直穿心髒,再透神魂,讓韓製心從頭涼到腳。


    恍惚間,那四個字似乎曲屈蜿蜒成了四叔父的模樣,他以冷峻地目光逼視著自己,嚴厲地說:


    獨立辦差意味著你是那個負責任的人。


    遇到困難、受了委屈就找家裏哭訴非男人所為,更非上位者當為。


    困境之中要想怎麽脫困,要想自己想要什麽,要想怎麽拿到自己想要的,要想先做什麽、後做什麽……


    進而弄清楚,你待如何。


    好的問題就像一把鑰匙,能夠打開通往熒惑的大門。


    在熒惑上端坐著的韓製心,俯瞰著遼國的韓製心從離開建昌縣開始到此刻的一言一行陷入了冥思:


    自己是什麽時候把自己弄丟了的?


    是在和裴解一來一往的對話中?還是在看到同伴的慘死時?或者是看到蒲渠山的瑰麗奇偉時?又或者是裴解做出讓自己難以理解的反常之舉時?還是剛剛自己感受到背叛時?


    似乎都是,自己在和裴解的來往中變得鬆懈,變得依賴她;在看到同伴的慘死時對自己產生了懷疑和不信任;在看到蒲渠山的鬼斧神工時感到自己的渺小,以至於裴解否定自己時自己一下子就投降了;所以剛才才會有“我都為你付出那麽多了,你卻這麽對我”的背叛感。


    又似乎都不是,因為沒有哪一件事是決定性的,如果其中的哪一個因素沒有,自己也不會陷入當下的境地。


    所以,一切看似偶然,卻最終構成了必然。


    那麽眼下這專門為自己而設的必然,想讓自己如何呢?


    “你待如何?”


    韓製心一邊反複地咀嚼著這四個字,一邊信手以條幾上的物品做著沙盤推演。


    巳末時分,韓製心精神抖擻地來到了蒲渠寨正廳,與顏玉簡單寒暄後,不急不徐地打開了話題。


    “既然四叔父的金雕來了,如果我不盡快給出消息,怕是會出大亂子。”對於向外送消息的事情,韓製心言簡意賅地解釋。


    顏玉摸不清韓製心到底什麽意思,並不急著搭話,隻客氣地勾了勾嘴角。


    “我自小跟著梁王殿下,在帝後麵前也時有聽訓,深知製政需程製先民,經法大猶,肅艾泉流。


    自那日裴解裴小娘一番點撥,猛然驚悟:先前的行止甚為草率,險招禍事於貴方。


    孟浪之處,還望玉首領諒解。”


    韓製心起身正襟肅容一禮,顯然誠意十足。


    顏玉麵上顯出笑容,矜持地欠身淺禮,卻仍舊沒有表態。


    韓製心疑心對方沒聽懂,換了個說話方式,以盡量通俗地語言繼續侃侃而談:


    “故而昨日信中將那日我們初定之策詳細告知了梁王殿下,同時以身力保蒲渠山。”


    顏玉笑容加深,卻仍舊不語。


    韓製心狐疑地看了改亭一眼,咬牙繼續道:“殿下看後果然對於得蒲渠山一眾人才悅心甚深,不過對於私製軍械一事也深感棘手,苦思一夜得一法,可抵先前誤入歧途之罪責。”


    “哦?願聞其詳。”顏玉終於開口。


    韓製心大喜,興奮地說:“若我們獻上一寶,能博得龍顏大悅,殿下便可從中斡旋,令蒲渠山眾得一線生機。”


    “若不能博得龍顏大悅呢?”


    “玉首領放心,蒲渠山如此鍾靈毓秀,且有我在山上,必然不會讓此事發生。”


    “蒲渠山的庫房倒是有些東西,下午我便著人整理,明日便請小韓大人過目可好?”


    “哎,陛下又不是商賈,殿下所言之寶絕非世之俗物。”


    “那小韓大人需要什麽?”


    “既然是要選出蒲渠山最優的寶物,自然要對整個蒲渠山都有充分的了解。”


    “可否容我考慮一二?”


    考慮即是拒絕。


    韓製心當即道:“玉首領可是覺得我心匪誠?


    不知玉首領可否注意到,今日我未曾像往日一般稱呼玉首領為‘玉王’?


    昔日稱玉王,出於你我私誼;今日稱玉首領,則說明言行皆發乎於公心。


    既然是公心,那麽無論何種芥心非意自然都不能撼你我私情半分。


    還望玉首領言盡心中曲意。”


    “既如此,卻之不恭了。


    玉竊以為,世之美好皆出於‘不知’二字。


    不知非無知,乃知而不盡之意。


    譬如一對男才女貌的玉人,兩相聞名時如綠萼包紅,花初成;一見傾心時好似苞花初現,心有期;小聚淺談如瓣裂蕊羞,情意濃;洞房花燭若淩雨傲風,花生春……


    而洞房之後,知道了對方吃東西的樣子、睡覺的樣子、生氣的樣子、撒嬌的樣子……


    對方在你眼中,便隻剩一具‘不過如此’的皮囊而已,此時便是殘花滿地了。


    蒲渠山也是如此,在山下見了其瑰偉奇麗,若花初成;入得山來窺見人跡,可使心有期;山中小住領略霧雨橫風,便更覺情濃;若得登高攬望閑話山家,便是盛放的生春之花了。


    可若是遍察無虞,滿目所及便皆是草窠怪石,是為過猶不及的殘花了。


    若隻是失了美感的殘花,倒也可得勉強度日。


    若殘花再得風刀霜劍碾殺為泥,那便是人間慘劇了。”


    “這……”韓製心心下疑惑:今天的顏玉很不一樣。


    可眼下不容多想,他看著顏玉的眼睛,謹慎開口:


    “男女之事我自是不懂的,隻依稀記得有一首詩題為‘女曰雞鳴’,其有言曰:


    弋言加之,與子宜之。


    宜言飲酒,與子偕老。


    琴瑟在禦,莫不靜好。


    知子之來之,雜佩以贈之。


    知子之順之,雜佩以問之。


    知子之好之,雜佩以報之。


    如此看來,相知的已婚男女不僅未曾摧花零落,倒是催玉生香呢。”


    “哈哈哈,好一個催玉生香。算你有理!


    不過就如同詩中還要有雜佩表心意一般,這世間事光講理可是不夠的,總要談利才令人踏實。”


    這才是熟悉的顏玉。


    韓製心放下心來,爽快地笑笑,問:“不知玉首領想要什麽樣的定心丸。”


    “這個嘛,要看小韓大人認為我蒲渠山寨值得什麽樣的定心丸,小韓大人又能討到什麽樣的定心丸。”


    顏玉說完這句話,離座欠身一禮,自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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