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你又來了麽!”


    我愣了足足有幾段輪回那樣久,是什麽心境什麽情緒,仿佛都不重要了,隻要能見到他,便是餘願足矣,可卻唯獨,他為何說了個又字。


    是在我不在的這段漫長的時間裏,另有人與他來看望麽。


    他的語氣神態極為熟稔,徑直垂手向我走了過來,我心裏沒來由一陣慌,軟著腳一直朝後退去。


    他進我退,他停,我依舊還是退。


    他發現出一絲異樣,咦了一聲,輕聲道:“馨兒,不是你麽!”


    我看著他眉目依舊還是如從前一樣,可是以往眸中的戾氣,眉間的陰冷,都被莫名的一股光華衝淡得不像他自己,他收起那許多的繾倦柔情,又極為謙和地與我一揖道:“這位大人,敢問半夜前來,是有什麽事麽!”


    我的心在平靜了一瞬後,突突地狂跳起來,他為何性格大變,淪為如此卑謙之人。


    他的麵容溫潤如玉,在皎皎月色之下更顯柔和,眉眼裏盡皆是流轉著無限華光,卻沒有一絲,是他從前霸唱天下的樣子了。


    我顫著手,緩緩伸至麵前,將大氅之外的一層麵紗輕輕揭了,喚了他道:“陸公子,可還記得在下!”


    他眉心稍稍一蹙,有些遲疑道:“公子的臉容,我似乎在何處見過!”


    緲緲空寂,心蒼近死。


    在那時我幾乎要不得永生的時刻,即便隻有唯一一條黃泉道橫在我麵前,我也從未擔心過,他會忘了我。


    可他如今,是真的忘了我,還有了身邊新人。


    我身後傳來輕微的腳步聲,皂靴毛氅與雪地接觸的沙沙聲清晰得不行,卻在我聽來,仿似一場夢境盡頭的更漏聲。


    我恍神又看了那人半晌,說不出什麽話來,肩頭被人從後麵一擁而上,我驚覺回過身去,淮寧臣的聲音適時地響起,話音帶笑道:“好了,你見也見過,可該死心了!”


    我粗嘎開口,幹澀問他:“誰是馨兒!”


    淮寧臣湊近我耳邊,帶了幾分狎昵,低聲與我笑道:“自然是日日來服侍他的小宮婢了!”


    我霍地轉身過去:“你從未與我說過他忘記了前塵往事,是誰將他害成了這樣!”


    淮寧臣將我雙肩按住,暗地使力要將我拽出去,我回頭哀哀看向陸景候,他那雙明亮的眸子水波無痕,看我同陌路一般,我頓時沒了力氣,淮寧臣手上略微加了些力道,我便隨著他出了宗人府的門檻。


    在這被漫天的飛雪映得茫茫一片霧白的夜裏,我想著再最後回頭看他一眼,卻是還未回頭,大門吱呀一響,我驚得幾近要跳起來,回身看時,隻剩下他的背影細成淡淡的一條白線,讓我見不得,留不得,抓不得。


    回去之後,我大病了一場,不過淮寧臣逼我喝了幾副湯藥,又有自詡天下第一神醫的李老先生在側盡心診治,又讓我好了起來。


    隻是記性一下子減了太多,譬如我會總會忘記自己身處淑玉宮,將這裏當成陸府的宅院裏,又或是忘記當心正是冬末春初的時候,總會覺得有個人在自己身邊,會嚷著讓他帶我去看滄州秋日的木芙蓉。


    淮寧臣為了讓我多說幾句話,陸陸續續地告知我那時陸景候為何會忘卻舊憶。


    他道,我作為長平郡主的死訊一傳出去,他便在宗人府裏大鬧得不得安生,宮裏身手好的侍衛都不能近身,女帝便拿了他陸家私底下聞名的散魂香,派人點了投到鎖了他的房裏,幾日之後,他終是安靜下來,卻是不認人了。


    他還道,女帝將計就計挑了個眉目稍微出眾的宮婢每日過去為他洗衣送飯,道是等到哪日,這宮婢能讓他死心塌地地愛上,就放了陸景候,並在別地賜他一座田宅,指婚他二人。


    淮寧臣看著我沉默不語的麵目,笑歎道:“也是巧,那宮婢笑起來,是有幾分像你的,特別是她垂下眉眼的時候,若是隔遠了隱隱約約來看,眼裏不好的,也會錯認了去!”


    也好,他過了太多顛沛流離的生活,本就該是享清福的大戶人家的顯貴公子,若是有如花美眷在側,生活無憂,我還有什麽理由不放手。


    我本不想與淮寧臣說話,可他一直候在我身邊,巴巴看著我道:“蘇蘇,你隨便哼一聲也好,對了,這春日將近,北方東洲和雲州一帶有潮訊,陛下派我去視察,或許這些日子便不能常進宮來看你了!”


    我閉了眼聽著,他默了半晌又歎道:“你若是無聊,我去求陛下,讓你姐姐進宮來看你,可好!”


    “阿留最近在做些什麽?”


    他頓了頓,似乎欣喜於我肯開口,連忙接話道:“阿留很得陛下的喜愛,已經搬進東宮了,平常我也是見不到,陛下似乎有意培植他,是他的福氣了!”


    好,都好。


    我終於緩緩笑了笑,望著殿外明亮的一片,輕聲道:“雖是活在同一個宮中的天空下,卻已經是不同世界的人了呢?”


    前有陸景候會忘記我,後也會有阿留來忘了我,淮寧臣為我擋了一些陽光,撫了我被曬得發燙的麵頰道:“我知道你在擔心什麽?阿留是好孩子,那時他在陛下書房外麵的那片雪地裏跪了整整一個上午的日頭,我心疼著,便沒忍心告訴你!”


    “你還會心疼!”我翹起嘴角嗤地笑:“都是你弄出來的簍子罷了,你可有聽過一個故事!”


    他默了默,心知我會嘲諷他,卻還是問道:“什麽故事!”


    “便是一個農人為了一片長勢不好的莊稼地,將他其他快要結穗的稻田焚燒作了肥料來肥地,事後他後悔,可還是變本加厲……”


    “我沒有!”淮寧臣低著聲音,卻很是堅定地與我道:“我何曾有過變本加厲來讓你們受苦,你把我想得這樣壞,不過是、”他頓住抬起眼來,如利刃戳刺獵物一般緊盯住我的雙眸:“不過是為了自己找借口罷了!”


    “找借口,淮寧臣,我用得著為自己找借口!”我幾乎是要笑不可遏,嗤嗤道:“你作的孽,還要推到我身上來,說是我不願信你,在為自己找借口,當真是笑話,我……”


    我話未說完,卻是被迫停下劇烈地咳嗽起來,淮寧臣滿麵的薄怒都變作了慌亂,他傾身要來扶我,我狠力咬牙一把拂開了他的手,彎下腰咳得星星點點的血濺了出來。


    “蘇蘇,你、你等我,我出去找李先生……”他幾步並作一步跨出殿外,高聲喚了幾聲,立時又返身回來,對我安撫道:“來、蘇蘇你先坐下……”


    “淮大人,老夫已是說過不可讓蘇大人動心性,否則前幾日的傷寒症好不了,這頭發又得重新白回去!”


    淮寧臣聲音都似要哽住,不住地道:“李先生……”


    我死死捏住扶椅的椅圈,喘氣喝道:“你出去!”


    李大夫無可奈何歎了氣,回身朝他看了一眼,淮寧臣低聲下來,垂了眉眼緩緩道:“那、我先回府去,明日再來看你!”


    我閉眼重又倒回在靠背上,抑製住咳嗽,伸出手去讓李大夫把脈,待得淮寧臣的人影完全消失不見後,我緩了緩神,坐直了朝李大夫輕聲道:“晚輩有一事相求,萬望先生答應!”


    他眉目一聳,閉著的雙眼微微掀開來瞥了我一眼,從鼻間嗯了一聲,算是讓我往下繼續說。


    我心知姐姐現下不能進宮,隻能寄希望於這位醫術高超的前輩,我一顆心砰砰跳得極快,又飛快地轉麵朝殿外看了一眼,確認沒有人後,起身咬牙朝李先生直直跪下了。


    他似乎有些驚詫,我含淚與他拜了三拜,他往後退了一步,正好擋住殿門,我感激地抿嘴朝他垂首又拜道:“先生這多日所見,也知道晚輩心生鬱鬱,心病還是需心藥來醫,先生慈悲為懷懸壺濟世,若得知晚輩的傷心之處,也定會出手相救的,若先生不答應,晚輩定當長跪不起以表決心!”


    我一番話說得極低極快,他聽完後,卻是撫須不語。


    我紅著眼,跪著朝他麵前挪了一步:“實不相瞞,晚輩已是嫁作人婦的,可是淮寧臣暗中阻撓,借陛下之手一直將晚輩郎君關押在宗人府遲遲不放,晚輩實在不想被迫改嫁,隻能讓先生救我出這牢籠!”


    他終於歎了一口氣,神色有些鬆動,我大喜:“先生若是肯答應晚輩,晚輩定當視先生為再生父母!”我見他撇了撇嘴,似乎不大感興趣,心念一轉,連忙道:“晚輩的家姐也是醫者,懷揣無數絕世醫經,將來若有機會,晚輩定當將家姐引薦於您!”


    這話如金槍遁地鏗鏘有聲,李大夫的麵上終於現出一抹難得的滿意之色,將我一把拉了起來:“你說,你待如何做!”


    我低聲朝他耳語道:“眼下淮寧臣要被陛下派去東洲一帶視察水情,正巧我身子又不好起來,先生隻需與我配一副假死藥,到時先讓這宮中值夜的宮婢知曉我的死情,再趁宮婢出去聖上那裏稟報時將我喚醒,咱們走時便將這裏一燒,樂得幹淨!”


    “有言在先,老夫還想順順利利再行走幾年江湖!”他目光一轉:“淮大人現下可謂是權勢遮天,除了女帝,最有權力的便是他這位寵臣了,他若是怪我醫死了你,要在全天下發布通緝令,該當如何!”


    “家姐會南疆的一種蠱術,可移形換影以假亂真,屆時找到一個病入膏肓的人,與你們二人吃下這母子蠱,他死的那時便是您的模樣,到那個的時候,將他屍體送到官府門前,朝廷隻當是好人做事不留名,將朝廷通緝的人給抓獲了!”


    他朝我點頭一笑:“小丫頭看著年紀不大,做起事來,倒有點意思!”


    我順著他也是笑:“這幾日,還請先生莫要走漏風聲,淮寧臣此人最是多疑會算計,咱們都要處變不驚伺機辦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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