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朝大夏,女帝登基一年有多。


    三月的朝陽和煦映春風,一道聖旨降到了上將軍府。


    我遠遠拜服在人群之後,在人群之前,是我日日鞠躬盡瘁服侍的郡主,她一襲妃色長裙,傲然如驕陽之下的雍容牡丹。


    今日這道喜旨,似乎是女帝猶嫌之前封賞不夠撫慰人心,竟將江南首富陸景候的求親指配到了李府來。


    我聽見旨意裏頭的陸景候三字,心裏突地似被鈍物堵住一般呼吸不得。


    這些年無數次夢回之時,我總會捂上經半身冷汗浸濕的中衣,如厲雷電鳴般交疊著驚懼憶起,在一片火海之中,是那人提了父親猶未閉目的頭顱,眼裏透出笑意地對我垂首輕語:“以後,你便不再是木雪島的大小姐了。”


    暗夜被火光嘶吼著綻開如鬼魅的裂紋,他手中人頭滴下的血啪嗒落在我的麵上,讓人顫栗著要躲開,他卻笑著緩緩將手一揚,半蹲了身伸出手來,拿膩滑冰刃般的指尖在我眉心輕輕一點。


    “蘇木雪,我舍不得將你殺了,若你還想要你這半瘋的母親存活於世,便隻能聽我的!”他微啟了唇,亮出森然發光的白牙溢出笑聲,湊近來在我耳側輕舔了一下:“可記住了?”


    我是怕的。


    那夜之後的幾年,他將我日日囚於暗室折磨欲死,鞭傷在背,形如嬌灼的淩霄花藤蔓枝枝纏纏,可我卻不曾知曉,他為何恨我如斯,或是,恨木雪島至此,滅了全島族人不止,奪了我蘇家的所有,隻留我與母親於世苟活。


    在痛至失去理智的時刻,我想過用衣襟內唯一傍身的銀針刺入頸喉,他卻緩緩將我雙臂按於冰寒牆壁上貼近身來:“我說過,你不許死。”


    他讓我重見天日的那刻,我竟不再對他起殺意,隻有懼意,對人世的恐懼,對這個如修羅的男人的恐懼。


    三年,足夠讓心性驕傲不可一世的島主獨女,成為一隻,隻能於人前搖尾乞憐的狗。


    在這道聖旨賜婚的數月前,女帝下旨賞了李家封邑三千戶,煊赫當朝天下。


    道是家主之子李見放在前朝護主有功,骨骸可移入新朝忠烈祠;家主本為前朝上將軍,女帝誥封其定國公;家主之妻為前朝長公主,被女帝封為一品誥命夫人;家主之女李見微,被女帝敕封為正一品郡主,封號樂易。


    那道旨意皆是封賞,李家滿門顯貴,至今朝,更勝前朝。


    可我卻知道,家主高昂的頭顱之下,全是哀苦。mianhuatang.info[棉花糖小說網]幼子於前朝戰事裏喪命,如今再多封賞撫慰,又有何用。


    而在一年前的女帝即位之時,江南同出陸家巨賈,來由行蹤俱是秘事,皇宮暗衛無所查,女帝也不得知其底細。


    誰也不知陸家之財是從何而得,似乎是一夜之間拔地而起的高樓廣廈,連江南知府在女帝麵前都是唯唯諾諾不知從何說起。


    陸家每月為朝廷上貢黃金三千兩白銀五千兩,南海珍珠五十顆,血珊瑚十二株,蘇緞五百匹,女帝本不喜驕奢,在連續三次之後終於傳了陸家主事之人上京麵聖,求親之舉便順理成章。


    陸景候在數年前便安排我進京,他挑準聲名最為顯赫的李家,暗地送了李府管家半人高的紅珊瑚樹,將我安排到了上將軍的獨女身邊,做了貼身侍婢,讓我留意京中動靜以便他陸家斂聚錢財。


    那時還是上將軍,還不為李定國公,小姐也不是郡主,隻是個剛從學館完成學業的女子。


    也正是那日,我見到了此生不能忘卻的人。


    習習微風拂過他院子裏的海棠花樹,飄零著數不盡的淡粉花瓣,我自院外拿著為小姐準備好的膳食遠遠地路過,正見他負手立於那株淡香花樹下,孱弱單薄的花瓣落了他一身滿肩,年輕的身形裏,卻是與他驕傲容顏裏不符的落寞。


    小姐告訴我,他便是天下李家的小公子,是將來大慶朝最年輕的戰將。


    是了,從前還是大慶朝,先帝也還未登基,如今的女帝,在當時不過是個與我年歲相仿的尚未及笄的小姑娘。


    自那時起,我每日都會注意到他在那株樹下默然著佇立良久。


    我不知他為何如此,便在服侍過小姐午後小憩偷偷跑了出來。


    我走近時他還在兀自出神,緩緩的腳步碾壓在泥土之上,是我長久以來聽見過的最讓人歡欣不已的聲音。


    他未回身,我便也在他身後靜靜地站定看著他。


    他如墨的發如流水鋪泄了那襲白袍,我定定地看袍上的暗紋,竟是隱秘地繡了滿身的海棠花,或大或小,或滿朵或單瓣,那樣多,卻未有重複的。


    “公子如此喜歡海棠麽?”


    他有些怔然地回頭過來,蹙眉啟了唇,似仙音般的泠泠嗓音流入了我雙耳:“你是何人?”


    我恍然記起我不是從前能任意發號施令的人,低眉卑微一笑:“奴婢是小姐的身邊人,今日花期正好,見公子站於海棠之下恍若天人,卻是不由得自己進院來了。”


    我一連串說了如此多,垂首凝視著地上我與他二人的影子,正能見他將負著的右手緩緩抬起來,我抿唇閉了眼,等著他狠狠摜我一巴掌,就像以前陸景候那樣,狠絕淬毒。


    良久卻未等到麵上痛楚,竟是他的輕笑聲:“將頭抬起來,我似乎的確在姐姐的身邊見過你。”


    我依言抬起麵,他的右手伸出一指來為我挑去肩上的殘瓣:“丫頭,叫什麽名字?”


    “別人都叫我阿蘇!”我輕輕地笑,第一次敢正視進他如黑玉般至純至澈的眸中:“不過小姐覺得這樣俗氣,平日裏,總叫我蘇蘇。”


    “活潑又稍帶些稚氣,是個好名字。”


    “公子方才還未說,到底是……”


    我鬥膽去問他未答的話,從院外卻跑進來一個小廝,氣喘籲籲道:“公子,熙王府的阿若姑娘派來了人,請您過去飲茶賞花呢。”


    我從未見過如此好看的一個人露出如此好看的神色,他本是俊朗的麵容刹時笑開來勝過春曉之花,竟是連我的話都未聽完便掀袍快步地走了出去,我在他身後張了張嘴,愣了半晌,還是說完了那句話:“真是如此喜歡海棠呢?”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一隻郡馬出房來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鉛筆小說網隻為原作者清若七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清若七並收藏一隻郡馬出房來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