隨著這個二十二歲登基稱帝、在位二十餘載的興安帝李瑾域的大行而去,西遼國興安一朝就此結束。


    興安帝葬於一早選址修建好的祥陵,與其皇後韓氏的茂陵並排而列、合址一處。


    同年十二月,十八歲的太子李擎宇正式登基,改元為“康順”,稱“康順帝”。是為“康泰平順”之意。


    其生母宣皇貴妃陳氏紅妝為皇太後,由崇華宮天青苑轉居入住永泰宮正殿。


    一世滄桑半世情,回首終歸是滄桑。睥睨這時今又已輪換了幾換的河山天下,心態蒼緩、老邁的已然提不起半點兒情緒來。


    念塵先生是第一個向我這個太後道賀的,但在這之餘他卻告訴我,說他自己,該走了。


    是時這個男人已越半百,我初識他時他飄逸出塵卻又英毅俊美的無匹無可方物,卻再精英秀氣的人也橫豎逃不過一個美人遲暮。


    看著微光中玄袍樸素、氣質如是整潔明澈的他,盛裝下華服金飾的我便似壓的整個人都透不過氣來。我勾唇一笑:“這一走,就不回來了是吧?”聲息並著神態都是平和而內有一通籌謀的,他該聽得出我這意思是根本就不會如他願的所謂成全他。


    清漪垂首默然。


    借著這個緘默的空蕩,我抬步坦緩的迎著他直直的走過去,在他身畔停定住了足步,側首抬眸,對著他的耳畔輕輕卻沉澱的緩緩兒道了一句:“你休想。”


    一時氣氛變作了更甚的堅持,彼此的心思誰也都明白。


    但這沉默隻持續了不多時,是清漪最先甫地抬首打破了這逼仄,他目色染急、聲息高卻控製的極好,但這是一連串的妙語連珠急言急語:“可所有朝臣百姓都叫囂著誅殺我這個迷惑皇上、害死他們皇上的佞臣!”


    “反了他們了!”我猛地揚起一嗓子,十分尖利的踩著他才言完的話就此落地有聲。


    清漪一時猛地僵住,不曾想到我會突然擺出如此淩厲之色、甚至偏些威風跋扈。


    這與我以往性情完全不同。可他該知道在我的心中一直以來都在憋著一口悶悶的氣,這也是為何我若許年來活的如此不堪如此卑微、卻還依舊能夠沉的住這個身子這顆心的根本緣由。


    時今時刻我們又還要繼續懼怕什麽?整個天下都是我們母子的了!還要繼續忍辱負重這般累身苦心的活?


    我明白清漪口中的要走,到底是什麽意思。他不是走,而是要離開這個世界……因為一如他所說,這班朝臣百姓一轍叫囂著要殺奸細、諸佞臣。其間情勢,一如經年前的弘德一朝如出一轍的相似!


    但又分明是不相同的。


    曆史怎麽可以當真重演兩次呢?弘德一朝時,朝臣如此那是因為別有用心一心針對弘德帝;而時今康順,不服是有,但更多的都是附和。


    我叫新皇詔告天下說術士念塵已經畏罪吊死。而其實是在私下裏叫清漪脫去了念塵的身份,以弘德一朝失散民間的鎮國公、國舅爺霍清漪的身份,重又回朝自居。


    兮兒對我這個母親從來孝順與愛戴,且跟在我身邊這麽多年目睹著我的悲歡、躬見著我的境況,也在依稀間將我那內裏重重心事染就了幾分去。縱然大體脈絡他不會明白,但依稀的感知他還是有的。


    是夜,忽聽宮人報說有故人覲見。


    我心一緊,依稀間知道了一些什麽,懷著隱有些惴惴不安的心緒忙不迭宣召覲見。


    白色的月光穿堂而入,這一縷縷裹挾漫溯的微光底下,果然看到了那熟悉的身影,那重又換上一席錦繡蘇繡圖騰的青色疏袍、溶玉絲絛的一道身影。除了那覆著半邊臉的銀色麵具、與歲月風霜塵埃中打磨洗滌的已不再年輕的麵貌以外,一切一切似乎又都沒有了什麽不一樣。


    看著眼前仿佛獨立世外彩雲淨處,這恢複了身份的霍清漪,我忽有情潮漫溯氤腦,含笑也含著淚,隻是唇兮動動,顫巍巍的呼出一道風樣的聲息:“好久不見。”


    他亦回之一笑:“是啊,好久……不見了。”


    真好,念塵死了,國舅爺又重新回來了,真好……真好!


    眼裏這晶亮亮的東西不由控製、無法收束的漫溯濡染。淚波惝恍裏,見清漪覆著麵具的側臉微微偏偏,唇畔一道笑意且言且釋然:“這麽多年過去,太後還依舊顏色尚存,而我卻老了,變得這麽難看了。”


    我亦淺笑溫溫,足頦微旋,迎著他幾步走過去:“不難看。”凝眸定定,“我說不難看,那就不難看。”


    一片燈影華光轉動漣漣間,他便笑起來,在這萬般皆釋、簡單幹淨的笑容裏,那些歲月的痕跡似乎開始斑駁凋零,那些年輕時的韶華時光似乎重又一一躍染於了眼簾,再由眼簾,順著一道道漫溯在了重重心門裏。


    清漪同我之間的感情很微妙,最初時是少女心扉一瞬間自個都不自知的一抹心動,之後曆事種種,漸而變成了擁有共同的目的、處在共同的陣營,有共同的對立麵與心之所向的……一種近似於相依為命、甚至相濡以沫的微妙感情。但我們二人之間不會有愛,因為心早已死了、沒了,幹幹淨淨!所擁有、所承載、所填充的滿滿當當的,唯剩下了不動聲色的心計的工於。


    是啊,這須臾二十餘載的光陰嗬,這些年來我們皆承載著那樣深濃的壓抑,這壓抑每到夜深人靜寂寞襲來,便絲絲縷縷清晰的猶如一隻無形的大手生生扼住喉嚨、以其巨大的不可拂逆的張力一點點次第緊收再到最後把你給活生生掐死!卻又偏生不讓你死,隻讓你苟延殘喘、讓你汗毛倒豎、讓你緊張讓你驚惶卻又遁逃不得也沒有權利結束!


    這樣一種作弄彌深的情潮,這份不能道出紋絲的情念、心念,隻有我與清漪彼此之間才能懂得,並且深諳!故生出如是彌深的默契來。雖然在這興安一朝我們之間言語不多、明麵兒上的交流也不多,卻根本就不需要過多的見麵與過多的字句,我們全部都明白在心裏,全部。


    卻又還不止是這些,此外,清漪還是我這麽多年來渾噩無力、半生半死行屍走肉一般的宮城歲月浸泡和磨洗裏,一道決計不可或缺的精神支柱。時局的宿命一如涉水一般襲來我身上,由不得我選擇、也拚著一口氣的不容我放下,每當我隻覺自己已經撐著這死灰樣的身子和心走到了生命中、我所能夠承受的那個極限,每當我隻覺自個如同一架斷了線的風箏一般搖搖欲墜、無所依靠、就要失去與這五濁惡世裏最後一脈時有時無的聯係的時候,隻要一想到清漪,很自然也很莫名的,我頓然就會滋生出一種稀薄的安慰,這樣少許的安慰卻足以安定我那支離破碎且浮躁不堪的心。我會告訴自己,這些年、這條路,荊棘亦或冰火,不隻有我一個人在走,不隻!還有人,還有人與我一樣、與我相同……


    故人再麵、舊事一一溯於眼前卻再也回不去,這樣的感慨不免使我思緒倏倏然的飄遠。就此惝恍中,忽見眼前的清漪好似恢複了昔時年輕俊美的謫仙容貌,他把頭歪了歪,朝著我笑。


    心海勢如排山,情潮交集百感,我忽覺眼底淺處被氳開春溪一般起了濕潤。又聽他溫聲淺淺、卻是斂不去的戀戀的風塵歲月味道,他淡淡含笑著啟口:“這麽多年,太後終於可以歇一口氣了!”


    這一句話訴口平淡,但字裏行間那懷隱匿著的深意層疊、那些注定要被掩埋且漸漸消弭於時空曆史斷層裏的浮世真相,就此合著歲月釀成的酒、飲著過往調成的毒,一下魂歸虛空釋然……


    殿中暖月波光粼粼,清漪在言話時重又消泯了昔日留存於我記憶裏的容顏,在我眼前落回到時今掩不住的蒼老之態。眼前的人和物是如此直白,失了韶華、不再年輕的我們無一不在提醒著自己世事的殘酷與無情。但沒有關係,因為他昔日裏那份俊美謫仙般的容貌豐姿就如同那些與他、與梓涵、與瑾域、與無數故人之間脈脈流淌的過往一樣,已經永遠的定格在了我心間。在那裏,一切都沒有改變、一切也沒有更迭,一切都是美好而純粹的。


    話音微落,我回神整了整渙散的亂緒,思潮平順間將目光定格向清漪,觀他麵上含笑含溫、又彌彰欲蓋的神情,看著他的眼睛,須臾後我笑了笑。


    明白的,誰都明白的,清漪更是一早就已明白這一切,不是麽?


    那些塵埃裏的花兒不可能一生都追逐著陽光的腳步,它們也會頻頻的陷入黑暗之中,迎著冷月、沐著薄涼的風,卻也未見得就不會滋生出一種別樣的美麗。一個人的一生何其冗長又何其短暫,草木尚且如此,更況乎於人?


    人一輩子奔不出多遠去,但卻可以迸發出無邊的噴張力,這股足以毀天滅地動搖一切的近乎瘋癲的力度,卻往往被玲瓏縝密的蒙在一種包裹極好的假象之中,是看起來最為安靜平和、波瀾不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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