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無力搖頭,尚來不及回答皇上這痛聲疾語時,又見他己自黯然,握著我的手掌心不知不覺緩緩的鬆開,整個人慢悠悠向後退去:“不……朕不擔心你沒有足夠的堅韌、努力的走下去。[.mianhuatang.info超多好看小說]朕隻擔心離開了西遼宮、離開了朕……”


    “什麽叫離開了陛下!”這字句有如含火,攪擾的我喉嚨有若吞炭。我再收束不住這如許樣的情緒,揚聲打斷他,後疾步上前將皇上的雙手重又握住,將他們貼合著自己的胸口,揚起花顏,這一瞬間、淚湧如注。


    皇上任由我握著雙手、貼著心口,但那張微起漣漪的素白麵龐沒見神色變化,他重又啟口,言的有若夢魘的自顧自:“隻擔心那個時候你一個人,一個人,你要怎麽活下去?”眉宇泛起針紮樣的疼痛,“若在宮外,你便什麽都不會,便是洗衣做飯又端得能夠?你沒有做過三等宮人,便是為女官時也被小丫頭們伺候慣了……當真正剩下你一個人的時候……”


    “不,陛下,陛下!”我終於無法再將情態按捺,麵上佯作出的冷靜自持無力收束控製,隨著皇上直擊心口柔軟處的這字字句句,跟著一瞬間便倏然分崩瓦解!


    皇上目色放空,整個人被浸泡在無窮無止的隱憂之中,他好似升華成了一尊不含血氣的泥胎木塑,隻管一個人自顧自碎碎徐徐的念叨著:“你餓了,誰人給你做飯?渴了,誰人給你煮茶?茅草屋漏了,誰人給你填補?各種用度,又會有誰人給你添置?”樁樁件件點點滴滴,所言所語全然都沒有錯處,字裏行間滿滿的全部都是不放心。


    皇上一直都是了解我的,滿心滿腦也都是關心我的……


    “這樣。”恍惚一下,他錚然轉目定格向我,雙目有華光閃動,又若隔過寒冰雪凍的哀哀懸崖窺到了通往坦緩處的路,啟口時聲色刻意壓了低去,“你一個柔弱女子孤孤零零的,若是實在撐不下去……便在宮外找一個可供你倚靠的男人成家吧!讓他照顧你,朕……”冗長一頓,啟口沒能控製住的起了哽咽微聲,“是不會怪你沒有去守什麽貞潔的!然後跟著他,跟著他生兒育女、跟著他過柴米油鹽的平淡卻也安穩的日子。(.mianhuatang.info無彈窗廣告)”他微抬首,隔過漫空傾灑下的斑駁陽光,仿佛重又陷入一懷悠遠彌深的憧憬之中,我知道,其實這樣的生活合該是他夢想著可以與我一起走過的,“等你白發蒼蒼垂垂老矣時,便是兒女繞膝、和樂安康的喜樂平安。若有心情,還可以與他一並落座高山平川,看看斜陽、賞賞牡丹。用一生綿綿歲月的蒼緩風塵,把朕,忘了吧……”


    我勾唇笑意翩然:“成家?”一雙杏眸沁透著盈然的華光水潤,旋即將麵靨側向了一旁去,“‘家’這個字太奢侈,沒有你,何來家?”聲息間雜著些微哂笑,旋即陡然對著皇上再一轉目、語音錚地撩撥而起,“臣妾以後都再不會有家了!”這最後的一嗓子是近乎嘶喊著的吼出來的,落言鑿鑿間,一顆心都在胸腔之裏打了個猛然的魚躍!


    皇上素白卻依然俊俏的麵靨籠著華光珠玉,在我聲息陡然落地之後的須臾,他輕輕的向我近前幾步,將我輕輕掛懷擁住:“那朕,帶你回家……”這聲息如一股幽風,倏倏然的,扯散了空氣裏籠罩著的陰霾幃幕。


    便在這時,那忠心耿耿的劉福海公公看穿了我與皇上這兩個人,他知道我們隻怕都是不會離開帝宮、逃亡天涯而去了。他什麽也沒有說,默默然轉身,一個人失魂落魄的順著開闊前殿一直走出去,一直走一直走,走向大軍破宮一路隻抵過來的觀景苑禦道處,走向這一場人世苦旅的終結,走向死亡……他對皇上一生忠誠,大軍壓境、帝宮已破,便是能逃,弘德一朝翻手傾覆,他也決計是不會一人孑孑然的苟活在這蕭條的世界之上了!


    而我,當然明白皇上所說這一句“帶你回家”,這之中沉澱著的是怎樣一番內蘊。


    分明該是蕭索的八月氣候,卻有著五月時節的明媚軟款,便是連著帝宮之內的大朵成簇牡丹花兒都不合時宜的、一夜之間開得大好。[.mianhuatang.info超多好看小說]當真是不祥,當真是異象。


    “引娣,你看。”嗅著空氣裏飄飄轉轉的旖旎牡丹芬芳,陛下抬目向殿外遠眺,“那是母後,來接朕回家了……”


    恭懿翽昭聖皇後一生最為鍾愛的花卉便是牡丹,聞此一言,我心忽生動容。


    興許,若是……那也是好的,對皇上來說也是極好,極好的事情吧!


    而這一時,陛下果然轉身抬袖,將那掛在描龍壁上鎮宅之用的青鋒寶劍一下出鞘,遊龍般的光暈破著空氣旖旎如舞。他握緊劍柄,抬手將這寶劍向我遞過來,隔過綽約不真實的天光輝映下的美好,他含笑顧向我。


    這個男人他是我此生此世深愛、無涯摯愛、唯一愛著的男人;這個男人,他是要我與他及他的錦繡河山一起赴死殉葬,葬盡一世繁華夢。


    其實共死未必不好,活著,才最痛苦艱難嗬!


    我什麽也沒有說,並不急於抬手去接那遞來的寒光劍,隻在凜凜波光中頷首垂眸,旋即迎著皇上極從容的落身跪下去:“春日宴,綠酒一杯歌一遍。再拜陳三願。”順勢匍匐、雙手向前一欠,就此對著皇上拜了下去,口內徐徐唱吟,“一願郎君千歲;二願妾身常健;三願如同梁上燕……”於此緩緩的抬起一雙灼紅的眸子,但那之中卻無淚漬。我迎著微熏的天光向皇上看過去,眼底深處該是那樣不舍的動容,這動容無盡,“歲,歲,長,相,見。”緩緩吐出這五個暗啞的字眼,不知不覺,終是有了一滴清淚順著若兮離合的眸子,就此徐徐然的滑落下來。


    而皇上隻是含笑,帶著萬般皆放的從容,在與我雙雙做了這共赴死亡決定的片刻,竟也沒了那些對於身外紅塵的過度牽絆。


    三拜完成,我心念甫定,起身接劍。不過是眉心一橫的當口,電光火石的轉換交錯,我握著劍鞘的手指關節泛起微微的徐白,爾後用盡了全部的力氣,猛地向前一揮……皮肉撕裂之音入耳蕭蕭,劍鋒卻是刺入了皇上的胸腔裏!


    錚然之間,汩汩鮮血如注噴湧做了湧泉!


    合著漫天殘陽、牡丹染香,弘德帝李梓涵就此倒了下去,“碰”地一聲,整個身子癱在了蒸著一層寒露涼意的乾元殿地麵之上,周身湧出的鮮血與地麵鋪陳著的紅毯一時交融,坦緩和煦、跌宕出異樣的美。


    “陛下。”我麵色虛白卻鎮定從容、內裏這心已然痛到無痛,便處在一個居高臨下的點位之上緩緩頷下首去,一字一句、語息逼仄,“臣妾送您一程!你放心的去吧!”即而是從牙關裏擠出來的森冷與截定,我發著狠也帶著韌,“臣妾,一定會替你報仇的……”吐口時下意識抬手,那染就了梓涵鮮血的素指輕撫上如是濺了血珠子的微攏的小腹。一倏悠已然失神。


    皇上一雙龍眸瞬息瞪大,好似那般那般的不可置信!他就這樣定定的看著我,許久許久,便在一片殘喘苟延之中斷氣。


    我木木的、一點一點把身子蹲下去,抬手於前,麵無表情的為死不瞑目的皇上闔上了眼睛。


    生是這一場浩浩人世苦旅的開始,死是終結,而老與病是夾雜在這之中的半生半死,半生半死是最痛苦的!


    這須臾不過一載的時光,原以為會是一場真實的歡喜,但到了頭卻還不是一切一切都儼如一場華美不可方物、又凋零如鳶尾亂舞的大夢一場?


    隻是這夢裏的人和事,這與皇上在一起的每一時、每一刻、每一天,都是那麽那麽的嗜骨陶醉而美好,美好到超出我的想像、也超出我的掌控!


    我原以為我會堅強,但直到梓涵他中了的這猝不及防的一劍,直到看著他血淋淋的倒下了、倒在我麵前,這一瞬間,我才猛地一下醍醐灌頂一般的恍然明白,皇上他不是我的丈夫,他是我全部的生命!


    自此之後,他不在了,這個世上便再也不會有人牽著我的手、與我親昵萬分的相依相偎,徐徐脈脈的喚我一聲:“引娣。”


    陳引娣……


    那一刻,幻似嗜骨徹心的靈魂透體之前、夫妻永別之時,在那麽一瞬間,佛洗一般,我突然懂得了愛情的全部真諦!


    陳引娣就此死去,弘德帝的第二任皇後陳氏就此死去。所苟活於世的,是一具於地獄紅蓮業火之中徐徐複活、詭異站起、剝落了皮相也失落了真善的猙獰羅刹,所行所做唯一一事,隻為複仇!


    。


    這一日,分明八月的時節卻大不合時宜的做出了五月的溫軟韻致。


    如織如蓋的萬頃春光傾瀉似瀑,在這正值五月花期的美好時節裏,絲毫不吝惜它氤氳醞釀了整整一年的五蘊暖意般的,一簇簇一縷縷的直勾勾從天幕、從蓬萊、從彩雲間兜頭籠罩,帶著有些咄人的大陣仗,耀在我皮膚上便生了灼刺的炙烤感,似乎要將我整個人剝皮抽筋再烘至揚灰挫骨、渙散消泯。


    宮裏的牡丹順應著暖陽的召喚,仿佛一夜之間飽綻了畢生的氣血情識,碩大的花冠對著天際刺目的殘陽傲然笑立,玉紅粉紫白青藍等不一的色彩交織出迷離的網,似有紫雲依依低回於花冠其間,又加之暖風如醉、蜂蝶翩舞,把這瑰麗的花海明景掩映的如同錦花暗動的破冰回暖的湖泊!


    我站在高高的二層角樓、又登臨延角樓圍建一圈的四尺宮牆上,由前額至發絲、再至宮裙衣袂全然染就了弘德帝的鮮血,就此頗為詭異而不祥的從高高的宮牆之上跌了下去,身子一側、淩空高躍,整個人頓感一種化風而去的飄然與輕盈。


    遠處,是尚未偃旗息鼓的亂軍破城之聲;近處,是那再也收不住的彼時大好、一通流彩鑲金、玉光寶氣的西遼帝宮繁宏華章……


    在這後身一個鈍痛、意識即將驟落永夜的當口裏,遠處似有一襲戰袍鏗鏘羽林的英偉身影狂奔而來,似隔重重景深、破著蕩蕩虛空的高聲喚我。


    “妙姝,,”


    這聲音不至於撕心裂肺,卻極是欲隱還揚。


    是他來了。


    我要等的那個人,那個此時此刻已然步步入局、自此之後注定要與我牽絆在餘生囹圄之裏糾葛一世的人,他來了。


    清歡,他來了……


    [上部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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