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留在皇上枕畔的那枚蝶形花鈿與半屏孔雀金釵,皇上必定是認得的……因為那些是宸貴妃的舊物。(.mianhuatang.info無彈窗廣告)


    即便已經隔了大幾個年頭,但人生一路走來接連不斷的看過太多風景,其中總有那麽一兩處是會令你所念念不能忘的。


    譬如我還清楚的記得那一日永慶帝駕崩,整個西遼國上上下下全部都被浸泡在一種別樣的沉重、與哀傷裏,其中最為悲意滔天的便是後宮,後宮上下似乎沒有誰人不知悲慟、不懂這再隔不久便會接踵而至的改天換地大風波。


    適逢改天換地,則必定會有一些人的一些命途,跟著發生與往日再不能相同的大轉折,譬如我們慕虞苑這一眾人的舊主,永慶帝的宸貴妃。


    那個時候傾煙還是她身邊的執事女官,出了那等子事兒後倒不見她著急,傾煙卻是我們之中最著急的一個,她上下一通打點,後不知通過了多少人多少脈絡,終於在最早的時間得知一個當時把我實實唬住、叫我頓生朝不保夕之感的消息……永慶帝臨走前留下了一道密旨,大行之後要伴在身邊多年的宸貴妃殉葬,追封皇貴妃,贈予皇後禮,與他一起入坤陵。


    當時剛巧被我撞見傾煙在問訊,她初一得知這個其實誰也能有預料的消息之後,整個人就猶如深秋裏一片枯萎落葉般往地表搖搖欲墜下去,我登地奔身過去扶住了她,那個時候我從沒有一刻見到過這在我們這群二等、三等宮人麵前一向威嚴肅穆、冷靜內睿的“大姑姑”有過那樣極其萎頓、極其孱弱無力的枯槁情態。


    我記得很清楚,那天的陽光不怎麽好,天幕陰沉沉的像是就要下雨了,我就那麽攙扶著虛脫的傾煙,持著亦是虛脫且隱隱害怕的心緒,一路走過長長的宮道、走過錦鑾宮、走到宸貴妃已經入主了一段時間的長樂宮。


    那個時候大行皇帝要宸貴妃殉葬的消息還沒有正式發出來,除卻我與傾煙之外大抵還沒有人知道,我也不清楚傾煙是在什麽時候告訴宸貴妃的,就記得我事後找到簇錦、小福子、小桂子他們,後我們三個緊緊抱在一起蜷縮在角落裏低低啜泣。


    那個時候的我還遠不如現下這般淩厲,又或者人之所以淩厲是不是全都是被逼出來的,我始終記得那個時候那種供以躋身的屏障不存在了、天要塌下來了的陰霾與害怕,是真的很害怕,隻覺有一把劍大刺刺的懸掛在頭頂,一晃一晃的,就這麽不動聲色的慢慢兒摧毀著你的堅強、淩遲著你的神思,你不知道它什麽時候突然會掉下來把你一下劈死。


    哭完之後日子還得過,我吊膽提心的進殿去尋宸貴妃,推門進了已經空無一人的內室,卻見軟榻上齊齊整整的擺了一排小盒子。


    當時很好奇這是什麽東西,但一股不祥其實已經照著脊背隱隱襲上去了,我小心且疾步的走過去,逐一去看去觸摸,才發現那全是宸貴妃的一片心意……


    她把自己畢生的所有積蓄、首飾、甚至還有上乘料子的華服等物什都暗地裏自己悉數打點好,就擱置在這寢室內裏床榻的明麵兒上,且在案頭幾上留了信箋。


    我恍惚明白了是怎麽一回事兒,我們能猜出宸貴妃會是怎樣的歸宿,她自己難道就猜不出自己會去陪著永慶帝進入昏暗的皇陵,她應當比誰都清楚。


    那是我有生以來第一次直麵接觸一場變故,那種害怕、那種沒底又徘徊在生死邊緣的感覺我用言語說不清楚,終歸那是一種極不好的感覺,卻又帶著說不出的隱隱魅力,知道自己在害怕什麽、但不知自己又在期待什麽?很糾結、很迷惑。


    當時我不敢擅自去看宸貴妃留下的信箋,持了那信緊緊的捏在手裏,慌地回身疾跑出去找到傾煙。


    傾煙把信接過來撕開,後急惶惶的也去了那寢殿內間,那時我很怕剩下自己一個人,沒多想的拔腿就跟上傾煙,她去哪裏我就去哪裏,似乎這樣可以使我找到一些底氣……她瞧著擺滿了一榻的東西突然淚如雨下,見我不明所以的進來,便順勢摟住我的肩頭抱著我哭起來,聲息哽咽的告訴我宸貴妃是要我們將她那些個積攢了大半輩子的身外之物分了去,也算是她待我們日後出宮嫁人時為我們備下的嫁妝,不枉費主仆一場……


    那種動容、那些感觸,我這輩子都忘不了,而我留給皇上的花鈿與金釵,就是宸貴妃那次留給我的,晚上我來茗香苑的時候也不知怎麽了?鬼使神差的就從妝奩裏擇了那飾物插在了頭上。


    甫念及此才覺真是因果,忽地便覺有點兒類似宿命的感覺了。


    這是舊主宸貴妃主仆一場後為我備下的嫁妝中的一些物什,誰想到眼下卻為我使心機耍手段派上了用場。


    嗬……


    。


    回了錦鑾慕虞後,我整個人都換上了一種說不清的沉重。


    平心而論,當下這日子過得雖不比永慶一朝榮耀,但也算快樂……但永慶一朝跟在宸貴妃身邊所曆經的那些由低迷、走向莫可一望的高峰、再由高峰重新跌至深不見底的低穀,這使我驚覺那些無常其實從未與我遠離,當下的日子從來不是風雨過後的重見陽光彩虹,而是又陷入到另一場交織著茂盛與枯萎的大夢虛空。


    當下越是繁華茂盛,便越能讓我預想到日後又會直麵到的不能匹對的潦草虛空……忽然很累,我不敢再往下想。


    一米晨陽輾轉在麵,我抬手揉了把太陽穴,進側殿廂房去換了件宮裙,便又折步出去急急去接簇錦的班。


    簇錦一晚上服侍著湘嬪也是累了,並沒有發現我麵上染就著的一層一夜未闔目的疲憊,在正殿進深處,我與她雙雙點頭示意了一下,便一擦肩一個向外一個向裏各自走了。


    兩個小宮娥正以金盆備了溫水、又托麵帕候在內裏小間邊等著,我一路過去後對她們打了個示意,便輕著腳步推門要她們跟著一並進來。


    傾煙還沒有起身,但她已經睡意很輕,依稀是聞得了我的足步聲,自榻上慵懶的瞧了我一眼後,便示意我近前去服侍她。


    皇上這陣子來慕虞苑來的少了,傾煙反倒睡得安生了許多、人也隱約豐腴了些……這卻又是個什麽道理,真真好笑的很。


    我頷首唱諾,後過去攙著她更衣下榻,爾後自小宮女手裏取過帕子浸入臉盆裏,待將帕子擰幹後,才要遞向傾煙,卻兀地一下就覺頭腦一陣發昏,緊跟著雙眼一黑、整個身子往前一栽。


    “呀!”甫聞傾煙噤聲,這當口她已將我扶住:“是不是不舒服,所以晚上睡得不好!”跟著又不迭發問,口吻關切。


    我心神有些恍惚,聽她發問忙穩穩身子同她施了個禮:“謝娘娘關心,奴婢還好!”昨晚熬神費心了一夜,此時感覺肌體所有的力道都跟著急劇往外抽離,也難怪我打了個踉蹌站立不穩當。


    “還好!”但傾煙緊跟著又是一句,語氣比方才略重些:“你看看你這黑眼圈兒,一晚上的不好好休息,也不知你胡亂折騰個什麽勁!”說著話也不知她怎麽就有了脾氣,一拂袖就輕輕把我甩開。


    這話說的我一陣心虛,匆慌間平素那張巧嘴就變得窮了所有的詞,可我越是這樣沉默便越引起了傾煙的注意,她見我默聲不語,又把身子正了一下,旋即蹙眉頷首恢複了和煦語氣:“怎麽了?到底……遇到什麽困心之事了不曾!”眸色翩躚,且急切著。


    我回神穩緒,決計不能叫傾煙看出半點不同之處:“真的沒什麽?”說話重又持了手巾往水裏浸潤:“就是同小福子拌了幾句嘴,一分神就沒休息好!”順勢扯謊,頭腦發僵的尋了個還算說得過去的理由。


    聞我此言,傾煙沉默須臾,也就沒說什麽?但抬手一把重將我撥開,也不用我服侍,她從我手中拿了帕子徑自去擦臉。


    留我一個站在旁邊像個木頭樁子似的杵著,眼見傾煙這一番舉動,我口唇開合,卻好半天都沒吐出半個字眼來。


    。


    臨近晌午時,我又被蓉妃叫去了一趟,所為的自然是我昨晚上那一遭事兒。


    聰慧如她,她自然瞧出了我留給皇上的那些個小物什,是昔日宸貴妃的東西,她一個勁兒的道著我真是大膽,在這西遼後宮裏,誰人不知永慶朝的宸貴妃是一個禁忌,偏我不僅將宸貴妃的物什留給皇上,且所唱那一首小曲兒、其中那一句“惟將‘舊物’表深情”,又連著那留於枕畔的東西,一下就讓皇上給想入非非了去。


    與此同時,狐仙之說在皇上心裏便又發生了質的變化……因為這已與已逝的宸貴妃扯上了關係。


    這麽多年,皇上心心念念始終不能放下這個摯愛的女人,即便他心裏明知道這不可能是宸貴妃的一縷芳魂,但他還是從心底裏的願意相信,相信與他錦帳相會、留一夜露水姻緣的,就是他心心念念的女子的生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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