簇錦不曾對我說起過她手被蠟油燙傷一事,我因已經知曉而存了份心思,得機會也有意無意的往她手傷處看過幾遭,見隻剩下些微淡淡的紅色痕跡,想來傷的不重,便也就放了心。


    但這事兒依舊如同一根橫刺,就這麽冷不丁的一下便順著紮進了我心口裏去。


    我最見不得身邊人受氣被欺負,也無關為什麽?就是見不得,那感覺一如冬日裏有一盆冷水夾著冰淩渣滓兜頭倒下來,當我冷得瑟瑟發抖混不知感觸時,有人還在背後森森然的戳我脊梁骨……但見不得又如何,橫豎我們什麽都做不得,我們隻有忍耐,然後在這幻似無休止且不著邊際不見盡頭的忍耐之中,尋找突圍的契機。


    蓉妃也不曾再找過我,而那關乎“狐仙下凡”一事的傳言也在這短短幾日間愈演愈烈,變得漸趨形象豐滿、栩栩繪色。


    有說在皇後娘娘的長樂宮裏、莊妃的箜玉宮、甚至弘德帝的乾元殿裏也都撞見過白衣青襖、墨發如瀑的女子;後又有說那女子足步淩空如涉水、粉麵桃花渾不似凡塵所有,在禦花園一株漸顯昆黃的柳木之下吟嘯徐行,後驚覺有人悄然駐足,便一溜煙兒化為一隻通體鍛銀的九尾雪狐順那阡陌宮道嫋嫋亭亭而去……


    就這樣,分明是曖昧繾綣可傳為佳話的一段關乎君王、與狐仙之間的風流快事,卻被越傳越虛越演越瘮,一時唯美的仙凡愛戀被蒙上了怪力亂神的猙獰醜惡,甚至其中夾雜著那麽一絲恐怖與不祥。


    而更為這捕風捉影之事推了一把更深的力、使其快速又攀附占領了另一重流言高地的,是皇後娘娘……


    皇後蕭婧嫻雖是弘德帝的結發之妻,但當年在王府裏時便寵不過莊妃公孫灼嫵與蓉妃王冉,時今入宮為後又比不過有著皇上摯愛之人影子的湘嬪霍傾煙。


    她雖名為皇後、身擔西遼國母之位,但站在一個女人的角度來看也未嚐不可憐,皇上對她倒也算是齊眉舉案,可比之所謂風月愛戀則委實是沒有過的,她本就寡歡落落,素日裏最恨也最見不得哪個女人罷著皇上、亦或者伺機不安好心的勾引皇上。


    時今這幽幽深宮裏頭冷不丁開始鬧狐狸,她那醋意與妒火便蔓延焚燒的一發不可收拾,即便這個女人她一向有著極好的自持,身擔一份委實匹配的賢良淑德之美名,但當一個女人瘋狂的嫉妒與酸醋積蓄到漫過了心房深處那一個極限,她一旦爆發起來,也是勢如山洪似烈焰難收難控製。


    那是前日的事兒了,一向溫賢柔惠、端莊大度的皇後娘娘,突然杖斃了本宮裏一個妄議狐仙之事的宮女。


    說起來那宮女不過就是應著當下這景兒的提點了幾句罷了,誰知她那命怎麽就是那麽的不好,什麽時候碎嘴不好,偏生讓出屋散心的蕭皇後給直抵抵的撞見。


    行刑之際皇後下旨召了其餘各宮主子身邊的執事宮人一並觀刑,除卻空著的崇華一宮外,其餘錦鑾、箜玉、漱慶三宮的管事兒宮娥、太監便於那長樂宮正殿的院子裏給聚了個齊全。


    這倒不大像是要處決一個碎醉亂嚼舌根的下等宮女,倒頗似是辦了個各宮各苑執事宮人濟濟一堂大聚會。


    我自然也在受召之列。


    原本小福子、小桂子、並著簇錦她們都不大願意我來,便連傾煙都說我這性子素愛衝撞,別再路不平有人鏟、事不平有人管的胡亂為誰出了頭去。


    聞了這擔憂,我不禁嗔笑起他們這群人急慌慌的瞎憂心,隻道著自個就是去見見那扮賢良、扮仁慈慣了的皇後威風起來是怎麽副模樣的。mianhuatang.info[棉花糖小說網]


    其實心下裏,我也不覺的那被杖斃的宮娥有多無辜、多可憐,既然躋身後宮,既然在這一張隨時可以把人吞噬的虎口裏討生活過日子,最忌諱的就是得意忘形起來便連本來麵目都給拋了忘了不再顧及了。


    也不看看是處在什麽風口浪尖兒上,那宮娥她就不知道管好自己這一張嘴,旁人挑事她便跟風,跟的還委實不是什麽好風,是歪風、邪風,這不是自個把自個做弄死這又是什麽?


    這後宮裏、乃至這個世界上,從來就不缺少愚蠢又自以為是的人,他們也終究都會變成死人,那是早晚的事兒。


    皇後娘娘當眾處決這不懂事兒且嘴欠的宮娥,並不隻為了擺她後宮之主、西遼國母這一通威風,她原是要殺雞儆猴的警戒我們這些一等宮人、要我們回去也委實警戒手底下的二等三等宮人們,大家都管好自己的嘴巴、做好自己的分內事兒,少動嘴、多動手。


    至於那被杖斃、那眼下通身伏在刑凳上哭得歇斯底裏死去活來的宮娥,我心下隻連道著她該,委實該。


    或許這個世界上當真就有很多物極必反的事情,譬如溫潤的君子是披著男人的皮囊、其實生就了一副女子的魂魄,故而他溫潤謙和、內睿細致;而我即便不是什麽似玉的佳人,在我這麽一具女子的皮囊之內所潛伏著的,該是一副男子的魂魄。


    就又譬如當下,這般血汙四濺哀喊並起的殘酷場麵,在場那一個個宮女太監大家怎麽說都是主子身邊兒的一等宮人,算是心腹,多少也該是見過些宮裏的陣仗的;卻一個個都那麽副顰眉斂目麵色發青的緊張且不忍、又夾帶些微怯怕的模樣,掃了一圈見也就隻有我一個算是個鎮定從容、冷眼默觀的。


    當然,我沒有發現淺執,且簇錦把頭順勢偏向了一邊去、麵上神情我沒能看清楚。


    其實我心下裏未嚐不是與他們一轍的怯怕、亦或者有那麽幾個瞬間那宮娥叫的慘了、場麵血腥且淩亂的狠了,我也生就出了些許悲憫與不忍來。


    其實我們同病相憐,正因了這共處一宮、何其相似的格局所生就出的同病相憐,故才令這些見過幾重風雨的人流露出柔軟的一麵來……所不同的是,他們沒能忍住流露在麵,而我好處恰當的把那本該顯在麵上的感情全部都、一絲一縷都不肯顯出柔弱的俱數放在了心底裏去,這是我與他們最本質的不同之處。


    又一聲歇斯底裏的哀鳴之聲破空漫溯,這一時倒與先前任何一聲都那麽的不盡相同,有些像一個性靈結束這一場人世苦旅、臨行前掙著索命的鐵鏈拍著煉獄的石門最後一次回望塵俗、不甘而飽含太多蓄心怨恨的一聲絕唱……


    便一任鎮定如我,還是沒忍住在這近乎吞噬人性與飽浸殘忍狠戾的場麵烘托之中、血腥洗禮之下,並著這一聲最後的淒厲哀鳴而把身子一個打顫,旋即下意識的想要找到一個承載心浪拍擊的地方,我就勢一把握住了身邊簇錦的手。


    幾乎瞬息,簇錦亦死死的回握住我的手。


    我們二人的力道是如出一轍的發緊發狠,即便指甲已鑲嵌到了彼此的皮肉裏去,即便這絲絲疼痛之感變得越來越明顯也好似渾然不覺。


    簇錦的手心是冷的,我的手心亦是冷的、發森的,即便我們麵目之上偽裝的多麽滴水不漏、多麽神容規整,這麽份緊握雙手十指相扣的鼓舞還是出賣了內心的脆弱。


    就一股徐徐天風幽幽漫溯,簇錦突忽而起的一句話也順了風勢徐徐漫溯,不大的聲音,甚至低微到幾近於自語的調子,卻那麽令我渾一激靈、脊背發緊……


    她麵色漸趨蒼白,湊於我耳畔不動聲色緩緩道:“這正被施以杖刑的宮女,我是認識的……她不是皇後宮裏的人,是那日將蠟油不慎潑灑到我身上的、莊妃的宮人!”


    她這話吐口的如一陣風兒一樣,輕微微的,卻極快一下就漫溯進了我的耳廓裏、又順著落進心裏。


    我想,我可以理解簇錦此時懷著怎樣一種糾葛的心境了。


    即便這個宮女的死是自己作踐出來的,即便這個宮女曾與她有過節,但若不認識還好,當一個自己認識的人、哪怕隻有一麵之緣、哪怕是有所過節的人,當她就這麽趴在這裏,而自己眼睜睜的看著她在眼前漸次沒了呼吸、漸次死去……內心還是會攪湧起一懷軒然大波的,這種感覺遠比我看一個完全陌生的人就此死去,更會令自己產生一種朝不保夕的茫然與惶恐之感。


    我想去安慰簇錦幾句,告訴她這就是“惡人自有惡人磨”的現世報,但我發現我說不出這樣的話,哪怕是故意做出一副輕快麵貌我也做不到。


    但事情尚遠不止我想像中的那樣簡單,回去的一路上簇錦都是悶悶寡歡、神色低迷。


    我知她心裏不好受,偏生麵了方才那一場殺雞儆猴的杖斃,此時此刻的我亦是做不得半點輕快出來。


    而簇錦到底與我是貼己的,在臨近錦鑾宮一帶的一叢柳木枯枝間,她忽地停下腳步,旋即偏過頭去伏在我肩上嚶嚶泣泣低聲哭起來。


    我一愣,順勢抬手拍拍她的脊背才要安慰她,卻聽她在這時到底再忍不住、將隱藏心底那一通真實的抱愧就此啜泣著盡數道了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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