殘月懸於漆黑的夜幕下,像是落入幽暗水潭中的一盞黯光。


    我睡得昏昏沉沉,夢到了很多東西。


    我仿佛置身於一個觀眾的座位,看著眼前的小女孩牽著兩個老人的手,在車水馬龍的街道上蹦蹦跳跳,她的腦袋上還別著一個小兔子發卡,正隨著她的動作而微微搖晃。


    畫麵轉瞬即逝,我忽然又從觀眾變換成了演員。


    我夢到了自己的小時候,但和那個小女孩差不多大的我,已經開始跟著媽媽去地裏幹活了。


    媽媽提著兩大桶水走在前麵,陽光照在鐵桶的邊緣時就會折射出一道刺眼的白光,我提著比我還要高的鋤頭,深一腳淺一腳的跟在媽媽後麵。


    走著走著,我忽然感覺自己停在了原地,但小時候的“我”仍然沒有停止腳步,像是笨拙的小鴨子一樣跟在媽媽後麵走呀走,最後消失在了我的視野中。


    眼前的場景再次變換,那個腦袋上別著兔子發卡的小女孩似乎長大了一些,正端正的坐在明亮的教室內,手裏握著一支鋼筆。


    我似乎正站在窗前,透過欄杆的縫隙偷窺著這個女孩認真的聽課,記筆記,舉手回答問題。


    屋內亮堂堂的,整齊羅列的桌椅擺在教室內,即使有幾十個和女孩一樣大的孩子們同時坐在裏麵,也並不顯得擁擠,她們穿的衣服看起來似乎質料很好,上麵還有各種好看的圖案。


    老師的身前有著一個奇怪的紅色大木桌,身後還有著一塊綠色的大板子,板子上還有很多白色的字,但我不認得這些字。


    就在我有些出神時,認真聽課的小女孩忽然轉了過頭,和我對上了目光。


    我的心頭驀然一震,像是偷窺被發現一樣,我手足無措的退後了兩步,卻發現她的目光並沒有因為我的退後而變化。


    我下意識回過頭,順著她看的方向瞧了一下,才明白她隻是在看窗外的風景。


    一群飛鳥在陽光下振翅而過,天邊碧空如洗。


    待我再回頭時,眼前的一切再次變化。


    但我並沒有變化位置,依舊站在窗邊,依舊處在偷窺的姿勢。


    我的眼前是一個不大的木屋,屋頂上鋪的草席已經隨著時間而變得幹枯和腐朽,屋內零零散散的擺著幾個木凳,凳子上坐著看起來年齡不大的少年少女。


    一個已經有些佝僂的老頭站在屋內最明亮的地方,長了些黑斑的左手提著一塊不大的木板,另一隻手在上麵比比劃劃著什麽,似乎正講的認真。


    這是村裏的“學堂”。


    即使教書先生收的費用真的不算高,隻讓他的收入維持在一個不會讓自己餓死的水平,也很少有人家能把孩子送來這裏學習。


    或許,不是不能,隻是不想。


    在父母那一輩人看來,與其讓自己家的半大孩子天天坐在教室裏聽個老頭“講故事”,還不如讓孩子跟著自己去幫忙種地,早點跟著他們一起掙錢。


    所以孩子們大多也沒想著要讀書。


    村子裏的小孩基本都是一起從小一起玩的,所以此消彼長之下,他們中有很多人連讀書是什麽東西都不知道。


    他們隻覺得長大後就隻能接手自己父母的工作,除此之外沒有其他選擇。


    但我曾經很想讀書。


    媽媽也很想讓我讀書,但爸爸不同意。


    我記得父母因此大吵了一架,我蹲在家門口,仰頭看著天上的月亮發呆,耳邊充斥著母親耐心的解釋聲和父親不講理的怒吼。


    所以媽媽後麵也不講理了。


    媽媽開始打爸爸。


    爸爸被打的在屋裏轉圈,但還是不肯讓我去上學。


    於是媽媽又開始打爸爸。


    在屋內的吵嚷聲漸漸平息後,我不知道父親和母親具體商量了什麽,但我聽到了一道輕微的開門聲。


    媽媽把我抱在懷裏,哭著說對不起阿魚,媽媽還是沒能讓你學堂裏上課。


    我笑著說沒關係,我覺得爸爸說的也有道理,我不去上學的話,還可以幫家裏多幹點活。


    我說,已經很晚了媽媽,再不睡的話明天該起不來了,我們明早還要去地裏除草。


    媽媽沒說話,抱著我哭個不停。


    我靜靜的看著眼前發生的一切,像是走馬觀花一樣,麵色平靜的仿佛在看一個陌生人的過往。


    第二天中午,在我剛剛和父母吃過午飯,提著鋤頭準備繼續下田時,母親叫住了我。


    她拿過了我手裏的鋤頭,拿起一籃上午剛摘的糧食放到了我手裏。


    媽媽讓我去村裏的學堂,如果先生沒有在上課的話,就把籃子直接給先生,如果先生在上課的話,我就先提著籃子回來。


    爸爸坐在一邊悶頭吃飯,像是完全沒有聽到。


    我看了父親一眼後,乖巧的應了一聲。


    我飛奔到村子的學堂,先生正坐在院子裏,似乎剛吃過午飯,桌上的空碗還沒有收拾。


    他一隻手拿著幾塊用白線纏在一起的細長木板,另一隻手夾著一支煙,縷縷白煙順著他的指尖升起。


    先生聽到腳步聲,抬頭看我。


    “先生,給你。”


    年齡還小的我不知道該說什麽,隻是笨拙的向前走了幾步,就要把籃子往先生懷裏塞。


    先生把手裏的煙放在腳下踩滅,把手裏的奇怪木板放在桌子上。


    先生不再動作,隻是靜靜的看我。


    因為媽媽和我說必須要把籃子給先生,所以我覺得我就不能把它放在桌子上,必須讓先生用手拿過去才能算數。


    籃子很沉,我需要雙手才能拿動,所以我隻能提著籃子,撞了兩下先生握起的手。


    先生看著我:“娃娃,你想讀書?”


    我毫不猶豫的點頭:“想。”


    先生拿起桌上的木板,將上麵的內容展示給我看:“娃娃,會不會讀。”


    我毫不猶豫的搖頭:“我不識字。”


    “這是數字。”


    “那我也不認識。”


    先生有些苦惱的敲了敲額頭,他低頭思索了很久,最後還是歎了口氣:“娃娃,回去吧。”


    我依舊毫不猶豫的搖頭,額頭的汗水順著髒兮兮的小臉滴落在籃子裏。


    “我不回去,我想讀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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