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一觸她的臉,冷得他掌心一縮。


    她曾無數次這般躺在他眼前,


    每次他以為她會?死,她又能醒過來,這次定也是一樣。


    外頭天很暗,才過了辰時,便又陰了回去,似是疾風吹折庭中一段枝椏,清脆作?響,斷得利落幹脆。


    他像頭垂死的野獸般虛弱狼狽地撲在她床前,一根一根掰開她冰冷僵硬的手掌反覆揉搓,不讓她的指尖冷下來,至少?摸著有?觸覺。


    太醫都說她沒救,他說要殺了他們全家,那?些人就哭著喊她沒救。


    他餵湯藥給?她喝,她張不開口,吞不下去,嘴角溢了出來。


    墨時哭著進來,打他、踢他、拿東西砸他,他垂坐在地上,不還手也不還嘴,同他一起哭。


    怎麽辦。


    他殺過那?麽多人,一刀,一箭,他們就死了,不費吹灰之力?,是以他並不感到生死有?多肅穆。


    就算他自己重傷瀕死,他也絲毫不會?對死這個字低頭,肉體凡胎,死了便死了,那?又如何。


    可她這次躺在他眼前,他才初次畏懼閻王,他可以磕頭跪拜,俯首稱臣,隻求還回她的命。


    他趴到她耳邊,聽她斷斷續續氣若遊絲的呼吸,輕的仿若落葉飄覆。


    可他欣喜,她還有?一口氣。


    天光輪轉一圈,黃昏又至,今日的雨就沒停過。


    他將房中點得燈火通明,自欺欺人地將她慘白如紙的麵龐照得白皙光滑,宛如她是真的睡著了。


    他盼望,此刻能回到任何一年。


    若回到七年前,他會?帶她回京,風風光光娶她,讓她一輩子自由快樂。


    若回到兩年前,他會?好好待她,虧欠她的,他要一一補償她,再不會?打壓她,讓她遷就他。


    若回到一月前,他寧願終日沉溺思念,也不會?來找她,讓她在此處安穩生活,平靜地過日子。


    可偏偏,是今日。


    他握緊她的手,隨著細密雨聲癡癡輕喃。


    「阿芙,從小到大?,都沒人真心待過我,我在他們眼中,前如累贅,後如走狗,唯有?你覺得我是人。」


    她說:「你這樣不行,我帶你去鎮上的醫館治傷。」


    她說:「你下次莫要再傷自己了。」


    他那?時不過卑賤之軀,隻有?她會?問他疼不疼,將他看作?堂堂正正的人。


    「隻有?你還會?問我的故鄉,問我可有?親人。」


    那?年的前一夜,他剛對她做了過分之事。可當他中了箭傷回來,躺在她身旁,她仍在擔憂他,反覆問及他的傷勢,與他聊起他的生平。


    她善良堅韌,一次次包容他的愚蠢輕佻,他的勢利庸俗。他們之間,本有?許多次機會?,是他一次次推開,一次次不知珍惜。


    「你離開我後的每一日,我都是靠舊物渾渾噩噩活著,我這次來,不是來帶你回去的,我隻想在你身旁看一看你。」


    「你醒過來,若是不願意見?到我,我便遠遠地走,再也不會?來叨擾你們母子。我隻要知道你活著,守著這點惦念,這便足夠了。」


    他願意繼續忍受無止境的落寞與思念,這算不了什麽,隻要她還能睜開眼。


    才止了雨露,雪便無聲飄落塵寰,臘梅盛放,紅烈如火,簷角凝結了數道冰晶。


    蘭芙無聲無息地躺了五日,藥用不進,淤血除不了,全然是隻有?一口氣的活死人。


    然而這口氣,還不知在哪一刻便要悄無聲息地斷去。


    「滾。」祁明昀身上的衣物都捱幹了,失了光芒的瞳孔空洞迷茫,淡淡開口令那?些杵在門?前的太醫退出去。


    他不想殺這些人,她從前一直不喜歡他殺人,如今,她定也是不願看到他株連無辜的。


    太醫離開時道,若想吊著一口氣,讓人活得久些,便切莫讓她的身子冷下來。


    祁明昀於是一遍一遍替她擦臉、暖手,身上的暖爐換了又換,她的軀體全靠他無微不至的照料才得以維持幾分暖意。


    可人,還不見?醒。


    這日清晨,他一襲素衣,並未騎馬乘車,也未帶隨侍扈從,獨自走去了淙明山白馬寺。


    蒼山覆雪,滿眼清白,蕭瑟東風吹得他衣袂漂浮,廣袤天地隻他一人踽踽獨行。


    白馬寺是益陽香火最為鼎盛的寺廟,益陽凡是信佛的百姓,每年都會?來此求神拜佛,以求自身或是掛意之人順遂安康。


    臨近年關,上山的路上人則更多。


    他撐開方圓傘麵,冒著風雪,踏徑而行,路上香客人來人往,摩肩接踵。


    他還記得,七年前與她去永州成元寺的光景,那?是個深秋,落日滿秋山。上山時,也是這般多的人,她滿心虔誠與希冀,眉梢俱是喜色。


    她當年許了什麽願,他不曾聽到,可他猜,許是關於他的。


    這麽多年,終是他負了她。


    他沒能令她那?個願望實現。


    站在山腰,他似乎聽見?了白馬寺悠遠空明的鍾聲。


    這一刻,千山鳥飛絕。


    他被心中的慾念驅使?,加快腳步上山。


    他也不知自己為何會?來這,明明他覺得世間神佛形同虛設,隻是幾塊糊弄愚民的石頭罷了。


    可人在萬念俱灰時總會?生出一絲荒唐的念想,譬如,他將最後的希冀寄託於他最不屑一顧的神佛,與那?些百姓一樣,去焚香禱告,求神拜佛。<="<h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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