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子衿等了會兒才去開的門。


    門口,被用細麻繩捆成一捆的藥包整齊地擺在了門前的地上,最底下的藥包下麵還壓了一張估計是同藥包一道送來的信紙。


    ——每日三次,一次一副,加水過藥半指,大火煎熬至沸騰後以小火續兩刻,出第一碗藥湯,倒盡,加水沒過藥材,大火煮沸復續小火二刻,出第二碗藥湯。兩碗藥湯混合放至溫熱,遂可服用。


    上頭的字跡工整中又帶著點龍飛鳳舞似的潦草,蕭子衿頗為熟悉——是太醫院李太醫的字跡。


    估計是張太醫暫時被隔居了,所以季遠之藥包的事情便被託付給了李太醫。


    李太醫從蕭子衿小時候起就專門給他瞧病,對他熟悉的不能再熟悉了,不用腦子想都能猜到六殿下那哪熬過藥啊,若是沒給他寫個明白,怕是今日藥材送去當日後宮就得走水,熬上個三四包都不一定能有一次是成功的,索性就給他寫了個明白,隻要按著步驟,便是沒什麽腦子的人也不大會出錯。


    蕭子衿抱著好幾捆藥包回來,又去重新拿了塊吸滿了涼水的汗巾準備去給季遠之換,到床邊一看才發覺對方竟然不知道什麽時候睡著了,還睡得挺沉,連方才自己找藥爐的「乒鈴乓啷」聲響都愣是沒給他吵醒。


    長長的睫毛落在眼皮底下的青黑上,時不時顫動幾下,看起來似乎在睡夢中也還有些難受。


    「睡得倒是挺快。」蕭子衿將新拿來的汗巾蓋在季遠之燒得滾燙的額頭上,又給他擦了擦臉上的汗,掃過他鼻樑時手一頓,平常時候沒發覺,這會兒細看倒是真能從季遠之臉上找到季岩的影子——畢竟是親父子。


    不過好在兩人隻有五分相似,尋常時候並不大看得出來,隻有在季遠之閉著眼看不見那雙一看就帶有十三部落血統的眼睛的時候,才會讓人注意到他的鼻樑和臉部輪廓是繼承自父親的。


    窩囊是真窩囊,好看也是真好看。


    蕭子衿偶然見過幾次其他的幾個藥穀公子,最近一次還是上年的時候,他記得好像是藥穀第六個,長得那可真是飽經風霜,塌鼻樑配上小眼睛,笑得時候齊刷刷露出外凸的大板牙,估計是日子過得不錯,小小年紀就發展成了一個樹樁子,往那邊一站看起來雷都劈不動他,尤其是走起來的時候,看著像是個滾圓的肉糰子。


    他當時還同阿諾說,這小子一看就不像是季岩的種兒,長得也太磕磣了。


    陳諾被樹枝擋住了視線,看不見,剛開始還不信,說季岩長得人模人樣的,孩子怎麽可能這麽醜,直到她撥開了樹枝,看完後就緩緩捂住了眼睛,做了許久的心理準備才道:「……怎麽說呢?就好歹,還是個人。」


    這一對比,季遠之倒確實算半個美人。


    蕭子衿摸摸下巴,這麽一想突然覺得窩囊點可能也沒什麽。


    畢竟好看。


    ……


    隨著文火煎熬,濃鬱的藥味兒在整個屋裏瀰漫開來。


    蕭子衿一手拿著蒲扇控製火候,一手撐著下巴,坐在矮墩墩的小木凳上百無聊賴地守著藥爐,聽見身後的動靜打了個哈欠,頭也沒回:「這麽快就醒了?還在熬第二碗呢,你要是困可以再眯一會兒。」


    季遠之看著他坐在小木凳上的背影,猶豫了一下後還是下了決定,撐著床側晃晃悠悠地站起來,不知道是不是睡了一會兒的原因,這會兒他的腦袋倒是沒有那麽昏昏沉沉了。他從衣袖裏拿出一封今早上剛寫的信,走到蕭子衿的旁邊把信放在了他身側,隨後往旁邊挪了挪,怕自己將病氣傳染給他:「殿下……我有一事相求。」


    「什麽事兒?」蕭子衿睨了他一眼,直起身子伸手去拿那封信,「我聽大哥說過你有個妹妹,這是要給你妹妹的家信?」


    季遠之點了點頭,又搖了搖頭,在蕭子衿越發疑惑的目光下有些不好意思地輕聲道:「是我的遺書。」


    蕭子衿「啪」一下把信丟回給他:「那免了。家書我可以給你想辦法,遺書不行。你有話日後自己同你妹妹說。」


    季遠之默默撿起腳邊的遺書,倒不生氣,垂著眼低聲道:「來不及了。」


    「北境爆發熱疫至今尚未有解決之策,光是因熱症而死者便不下數千——這些殿下清楚,我亦清楚。」


    「我將遺書交由殿下,望殿下全我死前心願,攜此遺書離開寢殿,而我將帶這疫病歸於大火,斬斷所有可能傳染的途徑,待事情塵埃落定……望殿下同我父親開口,救家妹於水火之中。家妹性子軟弱,膽小畏事,留在殿下身旁為奴為婢亦無不可。」


    季遠之抬起頭誠懇地看著他,這是他能想到的如今的自己唯一能為季鈴做的事情了。


    幾個月的相處下來,他知道蕭子衿是個少有的好主子,與其讓季鈴留在吃人不吐骨頭的藥穀還不如讓她跟著蕭子衿,而蕭子衿會護著她,可能遠好過自己這個沒用的哥哥。


    在他的目光下,蕭子衿如坐針氈,他沉默許久,在藥爐頂蓋「噗噗噗」地往外滋水的時候終於給了季遠之答覆:「事情還沒到那一步,你先自己保管著吧。」


    季遠之有些失望。


    蕭子衿將第二碗藥湯也舀了出來,同第一碗藥湯混在了一起,摸了下碗壁溫度後感覺還可以,隨手就遞給他。


    「把藥喝了吧。」


    季遠之端著藥碗一飲而盡,看著蕭子衿吭哧吭哧地去收拾藥渣子,又從木櫃子裏拿出了另一套被褥,還真打算在地上囫圇打個地鋪:「殿下何必做到如此地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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