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是一支不歸的箭。


    曲忌在看到李三天起身的時候,蓄力的手指倏地鬆開。


    如他這樣已將意識與箭合二為一的箭手,往往在射箭的一瞬間便有一種觸碰到‘死’的直覺。


    這是一支一定會見血的箭。


    可曲忌絕沒有想到,這支箭殺死的人,居然會是李三天。


    隔著窗,李三天的身影看起來是那樣的決絕,他好像不再是金國的暗探,無情的殺手,而是一個可以為了女人去死的癡情種。


    但曲忌知道,哪怕李三天對一個女人感興趣,也絕不會大於權勢,金錢,利益。


    這世上本就有許多男人愛女人愛到十分,也不敵愛權財一分。


    他如此,李三天亦是如此。


    所以曲忌很快就想起了那封信裏提及到的‘攝魂大法’。


    李三天在已知‘攝魂大法’的情況下依然中了招,說明這女子的手段已經到了春風化雨,潤物無聲的程度,這對於曲忌來說絕不是個好消息。


    他的手迅速又抽出了一支箭搭在弓上。


    此女不除,後患無窮!


    可當他蓄力凝神時,位於臨仙樓西麵的窗後,那女子的人影倏然一閃。


    隻見那緊閉的窗戶驀地彈開,一道白色的身影輕盈躍出。


    曲忌絲毫不慌,麵色沉寂,手中長箭再次射出!


    破空聲與‘鏘’的拔劍聲幾乎是同時響起,劍光如秋水瀲灩,樓閣上未化的積雪折射著劍光,‘喀’‘喀’兩聲,兩截斷箭刺入積雪,刺裂瓦片,發出的動靜驚動了臨仙樓其他客人,引起一陣騷動。


    曲忌以為這持劍的身影會飄落樓下嘈雜的市集裏,有人群做遮掩,他將更難命中。


    可對方卻沒有這麽做。


    她於淩空拔劍,身影如盤旋飛燕,眨眼間便踏在了臨仙樓最高處望景樓台的八角攢尖寶頂上。


    圓形寶頂上還覆著淺淺的積雪,當足尖踏上時,那淺淺的積雪如花一般散開。


    頂處有風。


    風拂動著女子的長發,她手中的劍卻不動。


    遠遠相隔,那幽深的眼眸仿佛穿透了一切,攫取住了曲忌的心神。


    曲忌心頭一緊,他對於自己暗伏的地點很有自信,這個位置旁人隻能望到屋簷遮蔽的暗影,絕對瞧不清他的臉,更對不上他的眼神。


    曲忌將這種仿佛被看穿的感覺歸於對方的攝魂邪法。


    他能瞧出這女子不落在人群中,反而飛身於樓頂之上,是一種對他的挑戰。


    我再發一箭,你能找到我嗎?


    他在心底暗問。


    我再發一箭,我能殺的了她嗎?


    這個問題在心中已經有了答案。


    於是曲忌收起弓箭,伏在暗影之中匍匐後退,身影緩緩消失。


    蘇夢執劍望著遠方。


    這種強弓手埋伏的位置定然很遠,平江府如此繁華,又不缺高樓建築。


    她雖然目力極佳,但也沒有千裏眼,隻能估摸出射箭之人大致的方位,無法確定對方具體的位置。


    不過若是再來一箭,那便說不定了。


    “可惜……”


    蘇夢飛身落下,從窗戶處回了房間,房裏已經有人,正是聽到動靜趕來的臨仙樓的掌櫃和小廝。


    掌櫃的正要囑托小廝去跑腿報官,一樓恰好有一桌吃酒的衙役趕了上來,其中一人瞧見了那死屍,驚訝道:“小李三天?”


    話音剛落,一道白影便從窗戶那裏落下,像是落了一道月的影,她的身上還帶著風雪的寒氣,手中長劍尚未歸鞘。


    眾人嚇了一跳,一眼望去,又因這女子出塵的容貌和氣度怔了一怔。


    蘇夢一眼便看出了眼前是什麽情形,向著一旁穿著衙役服的四人道:“有人在遠處射箭暗殺我,李三天為救我擋箭而死,我出去想要追人,那人又試了一箭,未中後便逃走了。”


    到了演戲的時候,蘇夢信手拈來,望著地上李三天的屍體,眼中浮現出讓人見之心憐的哀傷。


    不僅是門裏有人,門外也有人看熱鬧。


    許多人都知道,那流連花叢的小李三天近些日子忽然為了一名女子一擲千金,想來便是眼前這如姑射仙子一般的女子了。


    “錢也拋,命也拋,這小李三天真是個癡情種啊。”


    有旁觀者感慨萬千道。


    有人接話:“我本不明白小李三天為何這樣,瞧見這位姑娘,卻一下子明白了。”


    “嘿嘿,若我能與這姑娘一親芳澤,舍了命又有何妨?”


    說這話的浪蕩子視線忽的對上了那白衫女子清淩淩的眼眸,像是腦中被刺了一下,不知怎的生出幾分目眩頭暈之感,臉色蒼白說不出話來。


    蘇夢收回視線,將長劍歸鞘,對那名衙役道:“去衙門?”


    幾名衙役對視一眼,看向蘇夢道:“煩請姑娘隨我們走一趟了。”


    蘇夢去衙門走了個流程,有仵作驗屍,小李三天的死因自然怨不到她頭上去,衙門主要盤問的還是她的身份。


    如今亂局之勢,流民不知幾何,戶籍混亂更是常態,蘇夢編造了身份,又用‘攝心術’取信於人,這一趟衙門走下來,不僅沒有任何人懷疑她,反而給她補了一份戶籍。


    這一番折騰下來,大半天的時間已經過去,蘇夢想著‘春雨樓’這種地方本就是晚上才會熱鬧,這個時候去找嚴笑花倒也不遲。


    可她未能來得及去。


    因為衙門外站了一個人。


    一個冬瓜似的矮胖的人。


    他背著一柄大刀,在寒風裏抽了抽鼻子,打出一個響亮的噴嚏,將某種銀亮的液體濺到了雪裏。


    然後這有著肉肉臉頰的小胖子用袖子擦了擦鼻子,頂著紅紅的鼻頭瞧向了蘇夢。


    “真稀奇。”


    他甕聲甕氣道:“連楚楚令那老怪都被一箭穿了心,你比他更厲害難不成?”


    他說這話時,咧開了嘴,一雙被肉擠壓的眼睛露出銳利的光,不是男人瞧見了貌美的女人,而像是鬣狗瞧見了一塊肉。


    他瞧的不是蘇夢的臉,而是她腰側的劍。


    門外的差役對這說話倒裝的小胖子怒目而視,蘇夢卻沒有在意,她的視線也沒有在小胖子的臉上,而在他的手上。


    他的手中捏著兩截斷箭。


    蘇夢問:“你是誰?”


    小胖子昂著頭,驕傲道:“‘大刀’王虛空!”


    “刀一出手,神鬼不……”


    然後他又抽了抽鼻子,打了個響亮的噴嚏。


    “……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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