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雨樓頭笑煞人。


    “春雨樓頭”是座瓦子。


    瓦子即是青樓,也就是妓院。


    自天際落下的花將春雨樓籠上了一層潔白的紗衣,好似蒼天也要擁住這樓裏頹靡如花的女人們。


    熏香與女子的體香,炭火燃燒,有男人擁著女人嬉笑,也有人自矜著吟詩。


    “蔌蔌天花落未休,寒梅疏樹共風流。”


    他咂吧著嘴裏女人的口脂味與酒香味,在這幽幽的雪夜裏,遙望著庭院裏的假山,還有那比女人的口脂更紅的梅花。


    有柔荑輕扯他的袖,男人未動。


    他忽然邁步,想要翻過欄杆,但因酒醉踉蹌一頭栽在了地上。


    有人大笑,有人驚呼,有人上前攙扶。


    男人滿身的雪花逐漸融化成水,他眼中稍顯清明,癡癡道:“你們瞧見了嗎?瞧見了嗎?”


    “瞧見了什麽?”


    “一個女人。”


    “春雨樓最不缺的就是女人。”


    “那不一樣,一點都不一樣。”


    男人沿著積雪的路踉蹌著到了梅樹下,伸手摘下了一朵梅花。


    紅色的梅瓣上落著幾片晶瑩的雪花。


    天上的花落到了地上的花上,是否也會沾染些凡俗之氣,化為精魅現世?


    蘇夢不喜歡雪。


    這一切起始於最初的世界,那個時候,她對‘冰冷’可以稱得上是畏懼。


    但當一個人足夠強大時,俯瞰曾經的畏懼,雪又變成了純粹的雪,花也成了純粹的花。


    她推開了一間屋子的窗,在這盡是紅燈籠的小樓裏,這最高也最暗的小屋顯得格格不入,蘇夢想,這裏或許曾住著花魁,或是別的什麽人,但現在應該是無人居住的。


    或許她能從裏麵翻出幾件女子的舊衣物。


    這種念頭在推窗後的一瞬間便熄滅了。


    這裏有人。


    有一個女人安安靜靜地在黑暗中坐著,在這淒冷的夜裏成了一道墨色鋒銳的剪影。


    她烏長的發在身後蕩了一蕩,然後微微側過了麵頰——常人在這樣的幽暗中自是瞧不清她的模樣的,但蘇夢卻能瞧得清楚。


    那是一個悲豔的女子。


    悲是她情緒的底色,豔是她妍麗的眉眼,她的眼底是紅的,麵頰是濕潤的,像是被雨水擊打的頹靡的山茶花。


    春雨樓頭笑煞人。


    春雨樓的花魁,叫做嚴笑花。


    她在黑夜無燈的房中無聲的哭泣,哭的悄無聲息是一件很不容易的事情,她一定極不想讓自己的這副模樣被人發現,所以還用上了匿息的功夫。


    蘇夢想到這點,便覺得很抱歉。


    嚴笑花迅速收斂了眼底的悲,在她的眼中,蘇夢同樣是一個非常獨特的女子。


    在這寒冷的飄雪的冬夜,她倚著月光推開窗,白色裸露的奇異長裙遮不住纖長的手臂和赤裸的足,像是月華落在窗上,成了月的靈精,雪的魂魄。


    嚴笑花問:“你是什麽人?”


    她的聲音十分平靜,隻略略帶著些沙啞,卻更顯出獨特的風情。


    蘇夢道:“想借一件衣物的人。”


    嚴笑花起身,吹了一根火折子,點燃了幾盞蠟燭,黑暗的室內被燈光漸漸點亮,她眼底的紅,臉頰的濕潤,也在點燃燭火的時候借著拂袖的動作擦掉了。


    房間內的陳設在燈光中顯露,這豔麗出幾分鋒芒的女人,屋內卻裝點的很是素雅簡單,蘇夢還看到了兩個銅鎖的木箱,像是已打包好的行李。


    “櫃子裏還有幾件未收拾的衣物。”


    嚴笑花點完燈,開始取衣服,紅的,綠的,紫的,她的衣裙很多,邊拿出來,邊問:“你喜歡什麽顏色?”


    熟稔的像是經年的好友。


    她是‘春雨樓頭’的嚴姊姊,不止是春雨樓,附近的勾欄瓦舍裏,但凡有淪落泥沼的女子來求她,她都會施以援手,所以在一個衣不蔽體的美貌女子來求一件衣服時,她也絕不會拒絕。


    “青色,綠色,紅色,黃色,白色……”蘇夢想了想,忽然笑了,“我好像沒有討厭的顏色了。”


    嚴笑花道:“可我問你喜歡什麽顏色。”


    “必須要挑喜歡的顏色麽?”


    “女孩子若是有一個喜歡的顏色,打扮時便會更快樂。”


    女孩子。


    蘇夢咀嚼著這個可愛的字眼,她已經無法理所應當地認為自己是青春女子了,不過是紅粉皮囊下一個悠久的靈魂。


    “我是來乞人衣物,怎能再挑挑揀揀。”


    嚴笑花看了蘇夢一眼,挑出了一套白色的衫裙,又找出了一個紅色繡著銀絲金線的兔毛披風。


    “如果你願意,你可以從現在開始,喜歡我給你選的顏色。”


    蘇夢不置可否,在屏風後換上了衣物,等到走出來後,嚴笑花眼前一亮:“可惜長發素了些,不然真似宮妃仙子了。”


    她又遞過來了一支雕著芙蓉花的玉簪,蘇夢挽好了發,問道:“我該如何報答你?”


    嚴笑花道:“你若想報答我,不妨告訴我你的名字,我有預感,你一定是個很有故事的人。”


    “我叫蘇夢,蘇醒的夢。”


    “我叫嚴笑花,哈哈,若用你的描述來說,那我便是愛笑的花。”


    這個之前在黑夜中無聲流淚的女子,如今倒笑的頗為開懷。


    這是蘇夢來到這個世界認識的第一個人。


    她叫嚴笑花,愛笑的花,她笑著時,眼底有著濃鬱的化不開的悲。


    “我的武功很好。”蘇夢忽然道,“你有什麽難過的事情,不妨同我講一講,我可以幫你。”


    “為了一件衣服幫我?”


    “有何不可呢?”


    嚴笑花微笑:“不要幫我,便是幫我。”


    蘇夢不理解。


    直到過了兩日,她在臨江仙酒樓吃飯,聽到了‘嚴笑花’這個名字。


    有人在罵她。


    “嚴笑花那個婊子!”


    那人惡罵著,仿佛俯瞰著一場罪惡,自己成了罪惡之上的判官。


    “龔俠懷入了牢獄,她卻轉頭要嫁給平江提刑司陸倔武,果真是婊子無情!”


    嚴笑花要嫁人了。


    若她滿心奔赴著那名為陸倔武的人,又怎會在黑夜裏哭?


    龔俠懷又是誰?


    這對蘇夢來說是一個陌生的世界,陌生的武林。


    這個世界或許也是現代的一部武俠作品,但是蘇夢並沒有看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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