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這種存在象徵他這輩子裏普遍的日常,或洗頭髮或剪頭髮,或洗臉或照鏡子,或隨意一觸偶然一碰,在任何麵對自己的情況下都能不自主地想起這道創傷。想起來,原來是這樣留下來的。


    所以楊乘泯也不必問他還記不記得。他隻問:「想不想把這個疤祛掉?」


    剪刀來到鼻樑,哢嚓一聲,剪掉礙眼的頭髮。鏡子裏的楊乘泯終於不再是影影綽綽的。陳牧成看著他說:「不想。」


    「為什麽?」楊乘泯問。


    陳牧成不回答了,他的手也摸進來,到那條線狀的疤痕組織上摩挲了兩下,說:「你還記得啊。」


    「嗯。」楊乘泯應,「我記得。」


    怎麽可能會忘記呢。那個場景對如今過去這麽多年的楊乘泯而言,都是不可磨滅的無望。


    他那麽小,從樓梯上摔下來,腦袋砸到台階上,密密麻麻的線從頭皮上穿過去,縫起來。最後頂著被紗布包紮嚴實的頭,紅著眼眶掛著淚地從急診被護士帶出來,看羅清和陳明宏不顧形象地在走廊泣聲撕吵。


    其實楊乘泯和陳牧成為數不多的見麵間是生出很多羈絆的。就像楊乘泯那時已經很久不過生日也不在乎生日這種沒有意義的長大象徵了。卻還是在那天,在那個混亂得一地雞毛人人雞飛狗跳的零點前,給陳牧成過了個生日。


    「不想祛就不祛。」楊乘泯說。


    店員開始洗頭,把陳牧成帶到洗髮椅上。躺下,洗髮水擠出來,手指按上頭皮打轉,借題發揮,調侃他那個粗糲的疤,打趣像蜈蚣。


    楊乘泯不想聽,打斷:「我來吧。」又重複,作進一步沒必要和多餘的關係解釋,「他是我弟弟。」


    於是陳牧成那副要死不活的軟綿樣精神起來,嘴裏開始嘟囔,在楊乘泯手下講些不滿楊乘泯的話。一會兒是水燙了,一會兒是水涼了,一會兒是太用力了,一會兒太沒勁了。總之,就是不停挑他刺。


    手指不動聲色地使力,在洗髮水打磨出來的泡沫中像警告他般加重。楊乘泯問:「她為什麽那樣對你?」


    那場烏煙瘴氣的撕吵強有力到震耳欲聾。不論是失手也好還是刻意也好,楊乘泯那時就知道,他是被羅清從樓上推下去的。


    這麽多年了。他還是在經歷那個處境。從那時候到現在。一直在經歷那個處境。從那個處境中一個人長大。一個人在那個處境中依照本性生長,沒有被影響和受限,這是很好的事。


    「她可能不愛我吧。」這個該來的問題有一天還是來了。陳牧成避重就輕。佯裝被泡沫迷到眼,眨兩下,語氣輕鬆道:「沒事,我也不是很在意這個。」


    你真的不在意嗎。你真的無所謂那份觸碰一次都像回味到疼痛瞬間的無望嗎。


    楊乘泯沒說話,在溫熱的水中再次給他沖洗一遍,開始吹頭髮。


    玫瑰香的洗髮水味道散出來,楊乘泯啟聲,問:「你在意什麽?」


    大概是話被轟隆隆的吹風機聲蓋住了。聽不到。聽不清。陳牧成任由楊乘泯折騰他的頭髮,沒有應答。


    吹完,楊乘泯拿海綿蹭他脖子間的碎發,剛蹭兩下,下樓的動靜徹入耳中,先下來的是那個戴眼鏡的男人。陳牧成想去看什麽,奈何在一瞬內被楊乘泯遏令地扳住肩膀:「別動。」


    聲音不大不小,出口得剛剛好,剛好輾轉在那個戴眼鏡的男人從楊乘泯身後經過的一霎。


    他凝了幾秒,原本走得又沉又慢的腳步戛然停住,上半身僵硬地轉過來,轉向楊乘泯這邊,隨即像確認了什麽一樣,麵色緊張得顫起來。


    緊張,又夾雜著激動,興奮,以及難言的不敢上前。


    後脖頸有點癢,陳牧成在楊乘泯手下不安分地動了動。楊乘泯不知道是哪沒弄幹淨,直起身來問他:「還紮?」


    答案無從得到。因為陳牧成隻顧得楊乘泯站直坦露全貌出現在鏡子裏的那個瞬間,和背後的男人猝不及防對視上。


    那個眼神太複雜了。不是楊乘泯。那個男人的眼神迸發得太複雜了。緊張激動興奮難言和不敢上前一分不減,還毫無徵兆多了幾絲藏不住的愧疚、抱歉,以及經久不見的,你還好嗎。


    陳牧成很不舒服,剛要吹鼻子瞪眼地質問他看什麽,楊乘泯就先一步抽離視線,海綿在他剛才癢過的地方重新輕輕掃一掃,拿掉鬥篷,問:「不紮了吧?走吧。」


    付錢,出店內,腳步隨平日裏一樣不緊不迫地行在陳牧成身周。開車門,上車,係安全帶。沒有絲毫要提那個男人的跡象。


    陳牧成轉身對著他,問:「那是誰啊?你認識啊?」


    「嗯。」楊乘泯說,「以前的老師。」


    這個關係就很普通和沒有太大的淵源了。陳牧成哦了一聲,保持著一個姿勢不變地看了楊乘泯一會兒。


    座椅調到一個舒服的低度,車抽屜裏拿出一盒口香糖,自己嘴裏塞一個,再拆開一個遞到楊乘泯嘴邊。陳牧成帶著墨鏡躺下來,避開烈日,視野是灰沉沉的,明明是灰到沒有顏色的黑白,但一些畫麵在他的眼睛裏還是奇怪地鮮艷起來。


    他從墨鏡裏去窺楊乘泯,又問:「你老師是同性戀啊?」


    這個角度去仰視,陳牧成隻能觀察到楊乘泯幾分側臉。下顎線很幹淨地收著,這上麵的那個寂靜的無言沉默,像是去回想了一下什麽。


    末了,沒追究他怎麽知道的,沒追究他為什麽問這個。楊乘泯說:「應該是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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