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憐枝心想斯欽巴日既然這麽喜歡跟自己唱反調,他就故意裝得對那死老頭子情真意切,好激得他將自己送回去。


    於是愈發賣力地作起戲來。


    隻是沒想到,這一次的斯欽巴日卻沒有說什麽難聽話刺他,這少年天子隻是默默地注視了他一會,而後眉間微微一攏,從身上抽出張帕子丟給了他。


    「別哭了。」斯欽巴日說,「哭得難看死了。」


    沈憐枝揣著那張帕子,腦海空白一片,他就是想破腦袋也沒想到這小蠻人會是這麽個反應,一滴眼淚懸在鼻尖,雨點一樣滴下來。


    憐枝愣愣的,下意識探出舌尖將那滴淚接住了。


    斯欽巴日倏然轉過頭。


    恐怕沈憐枝自己也不太清楚,他哭起來是個什麽樣子——


    他親娘儷妃是一等一的美人,憐枝比之他母妃,樣貌有過之無不及,生得清俊秀雅,很有幾分濁世佳公子的風采——奈何生了一雙柳葉眼,眼波流轉之間,總仿佛帶了幾分媚態。


    纖濃眼睫掛著淚點,細密的顫動著,有如展翅欲飛的墨蝶,素淨小臉上兩道淚痕,看得人心癢。


    斯欽巴日的兩道眉皺得更緊了。


    沈憐枝暗戳戳地看他,還以為他對自己嫌惡更甚,一顆心兔子一樣地跳,暗忖自己果然聰穎,想來要不了多久,斯欽巴日便會趕自己走了。


    這樣想著,沈憐枝心情大好,捱過了喪儀,回了氈帳後也少了幾分抱怨。


    小安子見他麵上帶笑,多問了兩句:「殿下何故這樣高興?」


    憐枝嘻嘻笑著,抬起一隻手攬著他的肩膀晃了晃:「小安子,咱們倆過幾日就能回家了。」


    小安子大驚:「殿下何出此言呢?」


    沈憐枝隻諱莫如深地搖了搖頭,笑而不語,他將兩隻腳伸進銅盆裏,熱水沒過腳踝,憐枝舒服地眯起眼來。


    草原上缺水,連泡個澡的機會都沒有,憐枝隻能叫小安子打兩盆水來,一盆泡了腳,另一盆幹淨的來擦身。


    沈憐枝在心中感慨:還好不必在這裏待下去了,若是真做了蠻人的閼氏,要在這裏待一輩子,恐怕他真會先一刀抹了自己的脖子。


    不過思及斯欽巴日在他死鬼老爹喪儀上那黑如鍋底的臉色,憐枝還是放心不少——他得意地想,自己隻要一掉眼淚,斯欽巴日的眉頭就皺得仿佛能碾死螞蟻。


    都這樣了,那無禮的混帳小子怎可能還委屈自己,留著他呢?


    於是沈憐枝就懷著這樣的念頭,美美地睡去了,他一覺睡得舒坦,卻不曾想到這個夜晚,另一頂氈帳中的人是如何煎熬——


    斯欽巴日十七歲,性烈如火,將這個年紀所獨有的、無數的精力都發泄在馳騁畋獵之上。斯欽巴日一直認為,能讓他血液沸騰的,隻有野獸的獠牙,抑或迸濺在他麵上的敵人的鮮血。


    可現在,斯欽巴日並不在戰場之上,他的麵前也沒有眼冒綠光的凶獸。他躺在柔軟的雪狐皮上,他敬愛的父王在今晚下葬。


    斯欽巴日以為自己會悲痛,會疲憊,可實際上,他的心卻一直浮躁地狂跳著,至於是因為什麽,恐怕是顯而易見的了——


    在斯欽巴日不知第幾次回想起那雙粼粼的淚眼時,他終於受不了了,輕嘖一聲,黑沉著臉從榻上爬了起來。


    為什麽會想起那個窩囊廢?斯欽巴日不明白,他覺得自己應當無比的厭惡那個漢人——身為一個男人,他的眼淚永遠都像珠串一樣掛在臉上,河流一樣流不幹。


    在斯欽巴日小的時候,蘇合曾經教導過他,他們大夏的男兒絕不能掉眼淚,不能示弱。大夏人認為自己是狼的子孫,所以他們應當像野狼一樣富有血性、戰鬥到死。


    斯欽巴日自從八歲後就沒掉過眼淚了,十二歲的時候,他獨自殺死了一匹狼,那是匹壯年狼,張開嘴時能將他的整顆腦袋都吞下去。


    狼的獠牙劃過他的後腦勺,差一點兒就能咬住他的後脖頸,十二歲的斯欽巴日使出了渾身解數,這才找準機會劃開了狼的肚皮。


    狼熱烘烘的肚腸還有血流出來,和斯欽巴日頭上淌下的血混在一起。


    斯欽巴日冷眼看著這匹方才還威風凜凜的頭狼,用匕首撬下了它劃上自己後腦的獠牙。


    十二歲的小少年拽著狼的屍體回了單於庭,蘇合大單於抬起斯欽巴日的手腕,說他的兒子是個天生的戰士——渾身是傷的斯欽巴日驕傲地抬起頭顱,感覺不到一點兒疼痛。


    哪怕在那種生死關頭,斯欽巴日也沒有掉眼淚。


    眼淚昭示著脆弱,而一個戰士應當是無堅不摧的。


    所以他瞧不起沈憐枝那樣的人——憐枝昏迷的那幾日內,斯欽巴日已查對了他的身份,見他確是大夏的四皇子,鴻臚寺卿咬死了的「四公主」,這才饒他一條性命。


    他在大周玉牒上見著了那個漢人的名字,可他不知何意。


    旭日幹說這個名字聽起來很美,但斯欽巴日覺得這不應當是一個勇敢者該有的名字。


    沈憐枝是一個窩囊廢,一個流不完眼淚的懦夫,他——斯欽巴日瞳仁驀然一縮,他兀然回想起那滴懸掛在鼻尖,又像雨點一樣落下來的眼淚。


    那截探出來的舌尖好紅,是被火照得紅,還是真的那樣紅?尖尖的,水潤潤的,在接住那滴水後微微勾起,又倏然收了回去。


    「呃!」思及自己在想什麽,斯欽巴日的臉驟然漲得通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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