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會兒突然麵對麵坐下,某種窒息感在醞釀片刻後,終於撲麵而來。


    陸衡對於強勢人群的刻板印象在此刻得到印證。


    從長相上看,賀黛跟陳自原很像,至少在神韻間能看出他們的關係。尤其嘴巴,笑起來應該更像。但賀黛不苟言笑,她頭顱高揚,眼皮微微垂下,眼尾全是刻薄的打量。


    她審視陸衡,並且想從身份上讓陸衡對她言聽計從。


    這點讓陸衡不舒服,他輕輕咳了一聲。


    咖啡端上來了,還有陸衡的白開水。


    賀黛抿了一口,微微蹙眉,大概覺得這味道不好,推到一邊,沒再動過了。


    陸衡覺得冷,於是雙手攏著玻璃杯取暖。對他來說,這氣氛太尷尬了,他低頭喝水。


    賀黛審視好久,終於開口:「沒人教過你最基本的禮儀嗎!」


    陸衡眨眨眼:「什麽?」


    賀黛傲慢地掀眼皮。


    「……」陸衡溫吞說:「您也想喝水?」


    賀黛冷笑,於是眼睛裏全是不屑一顧的嘲諷。


    「不用浪費時間了,」她甚至不太願意再正眼看陸衡一下:「我跟你談判。」


    陸衡覺得自己該鄭重一點,於是正襟危坐。


    賀黛開口完全不留餘地,對別人是這樣,對自己也是。


    「你父母雙亡,設計專業普通本科畢業,目前在設計公司工作,工資一般,身邊有兩個孩子,家庭條件也一般。你常年操勞,在泥裏沾染塵埃,拖著自原的後腿,怎麽好意思跟他成雙作對地走出去?」賀黛話音一頓,說:「哦,對,你跟遊越還談過……」


    陸衡心絞那兒時不時痛一下,他無法反駁這點。


    「能跟遊越成為一路人,都挺髒的。」賀黛話鋒尖銳,紮得特別標準:「你看上他什麽?他喜歡你什麽?一目了然。」


    她的意思大概就是錢和臉吧。


    膚淺且直白的表達。


    陸衡指甲掐著指尖,他在賀黛言語攻擊下,重重扣了一下,太疼。


    「自原覺得這樣做能讓我生氣,他總想證明我的教育方式是錯誤的,就像十年前他跟沈竹欽談戀愛一樣。」賀黛輕笑道:「可那又如何呢?他們分手了,你們也會分開。」


    「所以孩子,對於你來說,長痛不如短痛。」


    陸衡口幹,喝了口水,手卻在抖。他覺得自己該說點兒什麽,於是咽了口唾沫,開口:「我不會和他分開。」


    可是他的反駁好像螞蟻騷了大象的癢,看上去毫無攻擊力。


    賀黛認為自己占據上風。


    她說:「自原很優秀,他的基因完美,需要有人繼承。所以他該家庭美滿,有妻子和孩子,這些是他人生中不能缺少的部分。你沒有站在他的前途裏,如果你堅持不放手,就是在毀了他。」


    賀黛傲慢道:「在這個世界上,真正為他好的隻有我。」


    陸衡隻是靜靜看著賀黛,思量著她說的話,突然笑了一下:「毀了您培養了幾十年的完美作品嗎?」


    賀黛一怔。


    陸衡從來不是能爆發出強烈情緒的人,即便麵對咄咄逼人的長輩,所以從某些角度出發,他的情緒比陳自原還穩定。


    「阿姨,如果您早幾個月找我,跟我說這些話,應該會有用。」陸衡笑容淺淡,「我第一次見到他的時候,特別自卑,根本不敢想我能跟他產生什麽聯繫,他確實非常完美。」


    他先禮後兵,提出了自己的反駁:「但有一點您說得不對。」


    賀黛注視陸衡,沒說話。


    陸衡不跟她對視,低頭斂眸,轉動手裏的玻璃杯:「如果他的性取向為異性,我會毫不猶豫地離開他。但很遺憾,他不是,這也是你口中完美基因攜帶的。所以他不會有孩子,這是道德層麵上對女性的基本尊重。他身上的閃光點在各種層麵綻放,他是一個有人情味的獨立個體,不是您的作品——阿姨,您太小看他了。」


    賀黛保養得再好,年紀擺在檯麵上,臉上全是風霜的痕跡,她鬆皺的皮膚微不可見地抽動一下,被陸衡戳中了痛點。


    陸衡知道自己說服不了賀黛,但至少自己的態度很明確,賀黛應該能聽懂他話裏的意思。


    所以這次『談判』進行到這裏,大概也繼續不了了。陸衡想得體結束,然後趕緊走。


    「那個……」


    賀黛沉默半晌,突然開口:「你到底想要什麽?」


    陸衡一懵:「啊?」


    賀黛從包裏拿出一張卡,放在桌上,推給陸衡。


    「……」陸衡驚呆了。


    他著實沒想到偶像劇裏那種『給你幾百萬離開我兒子』的橋段會在自己麵前上演。


    「沒有密碼,這些錢足夠保障你的生活。」


    賀黛呼吸又急又短,每次交換的頻率中間摻了點氣管痙攣的雜音,她嘴唇漸紫。


    陸衡想起陳自原說過賀黛有嚴重哮喘。


    這場麵發展到現在逐漸荒唐起來,陸衡同時怕賀黛突然發病,不想刺激她,所以言行舉止都點到為止了。


    「自原說您身體不好,要保重。」


    陸衡捏起黑卡,剛要還回去,好死不死,陳自原衝進來了,正好看到這畫麵,整個魂飛魄散。


    他連名帶姓叫:「陸衡!」


    陸衡嚇一激靈,側頭看過去。


    陳自原頭髮是亂的,衣服也亂,麵頰不正常的殷紅,但雙唇顯著病相的蒼白,他目光黑沉難辨,氣壓低得好像剛從深淵裏回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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