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北林要接畫的手訕訕地收了回來。兩人經過這一番來往,距離近了些,程殊楠踮腳把畫又掛回去,從梁北林的角度,能清晰看到程殊楠白皙的脖頸和側臉。


    眉骨和耳垂下的疤就這麽闖進視線,還有掛畫的手,很白很幹淨,但指麵上有淺淡的疤印。


    程殊楠有些僵硬地將畫掛好,近處梁北林的視線讓他如芒在背,但既然一開始就裝不認識,那咬著牙也要裝下去。


    他轉身往更遠一些的操作台走去,端起水杯喝了幾口水,吞咽讓他從不斷襲來的焦慮中短暫釋放出來。


    可當他放下水杯,轉過身來麵對梁北林時,頓時被對方眼神中的痛楚嚇了一跳。


    梁北林的目光一寸寸從他眉眼上掃過,這些傷痕不用問就知道發生過什麽。


    原來文樂知沒有完全說假話,程殊楠真的差點被砸在橋下,真的被碎石擊中過,可能差幾秒鍾,或者差幾厘米,他就有可能真的出不來。


    「你臉上的傷……」梁北林看起來很不好,扶著牆邊的椅子,努力維持著理智,壓製著想把程殊楠抱入懷裏的衝動,「是不是那年……在景州……」


    程殊楠偏過臉:「不知道你在說什麽。」


    梁北林深深吸了一口氣,低聲又問:「還疼嗎?」


    程殊楠感覺這樣的梁北林很陌生,好像在拚命壓製著身體裏的怪獸,然後努力裝得溫順平靜。但他覺得怪獸就是怪獸,很快就會撕破外表衝出來,又要把他抓回去,夜以繼日地折磨。


    想到這裏,程殊楠忍不住打個冷戰。他往後退幾步,兩隻手微微僵直著撐住身後的操作台,很冷淡地說:


    「跟你沒關係。」


    餘光中柳米正沿著長街過馬路,程殊楠轉過身去,不再看梁北林,然後下了逐客令。


    「我同事要來了,你走吧,我們今天歇業。」


    梁北林像是有些站不穩,他透過窗戶也看到了柳米,他不想給程殊楠惹麻煩,不想讓他煩讓他不高興,他也知道急不得。


    「好,」他聲音沉且啞,含著很多情緒,「再見。」


    **


    柳米進門,有些疑惑地看著已經走出去的梁北林背影,問:「他誰啊?」


    程殊楠拿抹布用力擦著操作台,說:「不知道,不認識。」


    「搭訕的?」


    柳米將包放下,她沒看到梁北林的臉,隻覺得這人很高,從店裏出去的時候走得有點急。程殊楠也怪怪的,擦完操作台,又把昨天沒用完的材料規整好,似乎忙到沒空說話。柳米見他不置可否,便沒再問。


    整個上午程殊楠都恍恍惚惚的,午飯沒吃幾口,柳米以為叫的外賣不合胃口,想給程殊楠煮個雞蛋麵,被他攔住了。


    「小米,我有點累,下午關店吧,給你放假。」程殊楠伏在桌上,看著沒什麽精神。


    「生病了嗎?」柳米探手過來摸他額頭。


    「沒事,」程殊楠垂著眼,「沒睡好,我想上樓睡會兒。」


    柳米狐疑地看了他急眼,沒像平常那樣開玩笑,囑咐了幾句,收拾好東西回家。


    關上店門,從裏麵拉上遮光簾,程殊楠慢吞吞地上樓,將隔間的窗戶窗簾也全部拉上,然後破罐子破摔一樣往床上一躺。


    夢裏是走馬燈一樣的過去。


    他大汗淋漓地醒來,之前發生過的樁樁件件,原本已經遺忘的樁樁件件,從記憶的長河裏殺回來,漸漸迫近。


    梁北林的溫柔淺笑是假的,冷酷恨意是真的,如今又來,抱著什麽目的呢?程殊楠抹了一把額角的汗,蜷縮在床上,不敢想。


    這一覺睡到晚上八點半,這會兒醒來倒是清醒得很,幹脆爬起來煮麵吃。


    窗台上熱汽浮動,程殊楠稍微拉一拉窗簾,果然,梁北林的身影又出現在對麵。


    大概是怕給程殊楠壓力,他距離不算太近,站在馬路對麵的一棵樹旁,隻露出半個身影,嘴裏銜著一支煙,沒點燃。在程殊楠掀開窗簾的瞬間抬起頭來,煙掉在地上。


    程殊楠嘩啦一聲把窗簾關上了。


    連續幾天,梁北林都出現在那棵樹下。


    這天晚上,程殊楠終於忍無可忍,咚咚咚下了樓,開門衝到馬路對麵,站到距離梁北林兩米遠處,一鼓作氣地大聲質問:「你到底要幹什麽?」


    從程殊楠出來那一刻,梁北林就往前邁了一步,緊張地往兩邊看了看是否有車經過。他眸中波瀾深沉,垂在身側的一條手臂微微張開,是一個難以察覺的保護姿勢,然後低聲說:「白天怕影響你生意,所以晚上過來。」


    前幾天因為他在門外,導致程殊楠關店歇業,梁北林不敢白天再來,便改到晚上。


    程殊楠氣急:「誰問你這個?」


    時間不算太晚,路上偶有行人經過,不時往這邊張望幾眼。


    「你不要在這裏了,我說了不認識你,不是你要找的人!」


    梁北林微微垂著眼,沒經過刻意打理的額發被風吹起,英俊深刻的五官在燈光下有種異樣的柔情。他這種狀態很少見——真切看著人的樣子,眼底全是隱忍和愛意,一點都沒有掩飾和虛假。


    程殊楠心想,這才是真正的梁北林吧,可是現在已經來不及了。


    過往的悲傷讓程殊楠變得冷靜,他尖銳地拋出一個事實,給了梁北林致命一擊:


    「他早就死了。兩年前,不對,是三年前就死了。他被家裏人拋棄,然後被他愛的人折磨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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